第十二章 总有一款适合你
這话一出口,张平夷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对联,也就是俗称的对对子,对私塾的孩子们来說,已经属于是高深的东西了。
诗词歌赋,那绝对是文人专属。
虽然孔老夫子說過,诗言志——可是一個刚刚开蒙,只学過三百千的学生,如何会对对联呢?
张平夷不知道陈舟是如何知道老子李世民和李白的,或许又是那位老夫子所教?
可這名人之說,還多少有些偶然,這对联,那却是实打实的文字功夫。
作为童生,不论目的是为了科举,還是为了识记几個字,都不会讲到诗词之道。
四书五经才是主业。
若是想参加科举,开蒙以外,就是制艺,也就是写八股文,因为這是科举道路上所必须的。
至于诗词,反倒在其次——各個朝代中,明代是最为瞧不上诗词的。
因为整個明代的科举,是不考试帖诗的。
這就自然成为了导向,就像现代的素质教育,高考不改革,抛开高考去谈素质教育,那就是耍流氓!
所以,這個时候的诗词,主要是一些消遣。
而对联作为诗词的基础,這种颇有文人情绪的东西,就逐渐地不被重视——起码在教学阶段,不被重视。
這也造成了终明一代,诗词始终萎靡不振,甚至出现了台阁体這种诗歌中的泥石流。
虽然后来公安派、竟陵派多少有些改观,但是也未能擎起诗坛大旗。
以至于戏曲小說這些下层文学大行其道,有东方莎士比亚之称的汤显祖且不必說,后世的四大古典名著,有三部都出在了明代。
张平夷此刻只是后悔,自己還是略懂诗词之道的,早知道让陈舟背诵一些,也好应付今天的局面。
文字水平到了一定的程度,有些感悟,愿意写写诗,填填词,這也是很自然的。
但是陈舟肯定是沒有见過的,张平夷也深信,那位老先生,纵然不知道教了陈舟多少东西,总来不及连這诗词也教了吧?
正要开口阻拦,陈舟已经点头。
其实陈舟也为难,這個是真为难。
虽然說他肚子裡边儿的对联算不得少,千古的名联一大堆,各处的风景联也有的是。
可是這东西如果是当堂对句的话,难度還是很大的,随机性太强了。
好在诗词也背了不少,平仄之类的常识也都知晓,见机行事吧。
当然,陈舟之所以点头,也是有反击的办法——如果真对不出来的话,自己也可以反客为主嘛,找個对联难住李文彬,陈舟還是非常有把握的。
“那好,你听着——”李文彬自信满满,“這是一個五字联,中间颇有玄机,你可要细心琢磨好啊!”
张平夷知道,李文彬這個人,可能品质上未见得好,但是身为县学训导,這种才学的自信還是有的。
也就是說,他绝对有把握。
這個对联,绝对是内有玄机的。
“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张平夷顿时心头一凉,以他的才学,自然不难感觉到,這对联意境上倒是不难的,可是内含五行:金木水火土——這样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以张平夷的水准,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合适的下联。
陈舟可是一颗心放了下来,這個上联,不是不难,而是太难,难得太有名了。
估计李文彬也是把它当做是压箱底的大招呢,問題是,這大招别人知道啊!
“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
“好,绝妙!”张平夷率先拍手,李文彬直接傻眼了。
這副对联,玄机就在五行上,可是陈舟竟然這么轻而易举地就对上了。
這实在是出乎李文彬的意料。
不過,李文彬突然叫道:“不对——你对的有問題!”
张平夷光顾着叫好了,听李文彬這么一說,细想一想,還真是有問題。
五行是对上来了,可是上联“烟锁池塘柳”是“平仄平平仄”,下联“炮镇海城楼”是平仄仄平平。
诗词格律上,讲究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這该对的平仄沒对上,实属是败笔。
而且两联意境上也不相符,上联婉约清幽,下联却是豪气十足。
陈舟挠挠头:“這個不行嗎?”
“当然不行,平仄不应,可是对联大忌!”
“要不——‘桃燃锦江堤’怎么样?”
“哦——平仄還是不行是吧?‘灯垂锦槛波’总可以了吧?总有一款适合你!”
李文彬目瞪口呆,這個上联,他也是听教谕当做典故說的,据說是礼部的高官偶得的,一直对不出下联来。
他已经拿着這上联用過好几次了,对联中间的五行,本来就是暗藏的玄机。
对方若是看出来,知难而退也就罢了。
一般的人随便找几個词对上的话,他就拿這中间的五行来狠狠地嘲笑对方一番,可以說是屡试不爽。
可是,今天陈舟对的,得算是天衣无缝了,還好心地提供了答案供他挑选——呸呸呸,哪有好心,這是赤裸裸地打脸啊!
這怎么可能?
“不知道学生对的可還算工整?”
“這——”李文彬有心否认,可是张平夷也在旁边呢。
对的上对不上且不论,做個裁判,那一定還是很称职的。
而且是必然要向着陈舟說话,這明显是人家徒弟赢了嘛。
“对上了!”李文彬艰难道。
“那我們這私塾的名分——”
“我会向教谕大人建议!”
“多谢训导大人,我就知道,训导大人人如其名——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定然不会辜负今天的這番言语的!”
陈舟态度极为恭敬,李文彬苦笑,這是在敲砖定脚啊,怕自己說了不算呢!
沒办法,硬着头皮也得算,否则的话,這文质彬彬,然后——恐怕就是小人了。
“好,等我返回县裡,就向教谕大人禀报此事!”說完转身怒气冲冲就往外走。
老者還在一旁凑上来:“李训导对這次巡查可還满意?”
“满意,满意至极,你這私塾有這样的神童,恐怕各处社学都要比不上了!”
說完,李文彬拂袖而去。
“這话笑裡藏刀啊,看起来以后的风波,恐怕要多一些了。”老者虽然這么說,脸却笑成了一朵花。
老者自然是高兴的,私塾能成为社学,整個县裡也是独一份的荣耀。
张平夷苦笑着送走了冯氏老者,把陈舟叫他到屋裡。
陈舟有些忐忑,自己這一回,是不是有点儿太出风头了?
虽然說是为了张平夷,也为了這個私塾的事,可未免有些风头太過。
所谓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冯俊看着自己,眼裡就像要喷火。
其他孩子虽然多是仰慕的样子,可也都是仰视自己,同窗之谊是不要想了。
张平夷看這陈舟,突然道:“陈舟,你坐下。”
“学生還是站着吧——”
陈舟沒敢坐。
這可是经验之谈,但凡一個老师突然叫你坐下,就意味着,他的谈话不局限于师生之间了,他是把你当做一個平等的人来对待。
既然让你享受到這种平等的待遇,那估计你也要付出平等的代价,所以還是恭敬些好。
“我還是叫你季帆吧——我很想知道,那位老先生究竟都教了你些什么?”
望着张平夷探询的目光,陈舟心中苦笑,這真是一個谎言,需要好几個谎言支撑啊!
“老先生和我盘桓几日,的确教了我许多东西,可是要让我說是什么,我又說不出来,不過到了用的时候,自然就冒出来了!”
张平夷面露敬仰之色:“果然是世外高人,羚羊挂角,绝无痕迹,這才是为人师者的最高境界啊!”
好吧,還怕這說法過不了关,结果张平夷自动脑补,和聪明人說话就是省力气。
不過說起来也是实话,前世几千年的文明,各种现代的知识,爆炸性的信息。
你要說究竟会些什么,恐怕谁也說不清楚,可是到了用到的时候,自然会脱口而出的。
较起真儿来,何止是一位老先生,那是千千百位老祖宗,几千年的文明啊。
“那很好,我也就不再问了,虽然說不知道你在科举這條路上究竟能够走多远,但是为师已经尽到我最大的努力了——”
“你也看到了,這李文彬是县裡的训导,与我有些恩怨,這裡不提也罢,可是,就是他压着我,不得抬头,或许有一天,为师能够有出头之日,那個时候,我們再续师生之情!”
“先生,您這是要辞职?”
“不是我要辞职,是你,恐怕要离开了!”
陈舟惊讶,不会吧,自己刚刚为学堂出了這么大的风头,马上就把自己开除?
這也太世态炎凉了吧,不不,世态炎凉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张平夷苦笑了一声:“不是如此,李文彬为人心胸狭隘,我和他的這点儿恩怨,最早也是由此而生,所以,他见不得我比他更好!”
“可是,先生已经在這裡——”
“他到這裡来,就是来刁难奚落我,看我的笑话的,目的沒达到,還要把這私塾变成社学——這么大的好处,他必然要找出许许多多的條件,你觉得我能有什么條件来交换?”
“先生的意思是——我?”
“沒错,你将会被弄到社学去。”
“我不去,再說,這私塾不马上要变成社学了嗎?”
“不去,为什么不去?你若不去,這冯家私塾就得不到好处,得不到好处,就算是冯氏一族对我也会不满,那么我也就在這裡呆不下去!”
“你不去社学,冯氏私塾得不得好处,我失去了這份养家糊口的先生职务,你觉得呢?”
陈舟恍然,看起来,自己离开私塾去社学,這也是势在必行了!
“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多教你的,可惜你我的师生情份缘尽于此——”
“学生一定不会忘记先生的教诲,终生铭刻肺腑!”
一個人,应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骄傲,這是张平夷教给自己的!
這种骄傲,可能来源于血缘,可能来源于姓氏,也可能来源于民族!
所以說,欲灭一国,先灭其史,欲灭一人,也总是先毁掉他自豪的东西。
倘若一個人整天自怨自艾,那么离行尸走肉,也就不远了。
最后,张平夷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口袋:“這個你拿去!”
陈舟接過布口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求学拿過来的两百個铜钱。
“先生,這是束脩,学生不能——”
“束脩我已经收下了,师生一场,我沒有什么可送你的,算是我的一点心意,這套笔墨也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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