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一顿竹笋烤肉 作者:未知 直到午后在外头用過饭,汪孚林才和金宝回了马家客栈。刚到门口,他就只见一個人影突然扑了過来。 “汪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爷!” 自打汪孚林无可奈何继续住在马家客栈,他就知道,只凭掌柜前次通风报信的迅捷无伦,那位程公子定然還会過来找自己這個贤弟。昨天一下午一晚上竟然都沒动静,他心裡還有些纳罕,如今墨香以這种方式出现,而且满头大汗,眼睛又是红红的,他反而觉得正常。可是,沒等他开口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墨香就死活求他赶紧去黄家坞程家,想到自己還欠程乃轩一個大人情,他不得不留下金宝在客栈,自己跟着墨香去了程家。 程家大宅是黄家坞這附近规模最大的院落,从远处看去,那白墙黛瓦便极其醒目,沒有任何斑驳陈旧的痕迹。到了门上,守门的门房一听墨香說,来的是传說中的汪小相公,两個人四只眼睛登时全都聚焦在了汪孚林身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那好奇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几個洞出来。放行的同时,那個年长的门房還不忘满脸堆笑地提醒了一句。 “汪小相公千万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否则少爷這回苦头就要吃大了!” 敢情這墨香捎话竟是真的!可为什么我一個外人,竟然能够在程老爷面前說上话?我连程公子干什么挨打都不知道! 汪孚林只觉满头雾水,可這会儿不是盘根究底的时候,再加上墨香心急如焚走得飞快,他也只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快步追了上去。程家大院层层叠叠,院子套院子,直到跨入最裡头一进的天井时,他才听到一阵依稀耳熟的呜咽声。 他定睛一看,就只见天井中央一张春凳上,程乃轩正趴在上头,一旁一個家丁模样的中年人正举着一支细细的竹杖,一下一下抽打着程公子的尊臀。看那手势,听那风声,对比昨天自己观摩過那一场杀威棒,显然是手下留情的。即便如此,每一下竹杖落下,伴随着程大公子颤抖的身躯,那呜咽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地传来。 “少爷,我把汪公子請来了!” 听到墨香這声音,又隐约觉察到有人疾步冲了過来跪在自己身边,程乃轩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脑袋,這才露出他嘴裡勒着的那根檀木棍。显然,就是這样的东西防止了他的惨叫。感觉到身后行家法的那個家丁住了手,他赶紧用期冀的目光往墨香身后看去,见汪孚林果然来了,他登时如释重负,随即脑袋一歪,竟是就這么昏厥了過去。 墨香登时吓得浑身冰冷,当即连声哭喊了起来。面对這一幕,那奉老爷之命无奈执行家法的家丁手足无措,提着竹杖呆站在那儿,心裡实在纠结极了。 刚刚老爷在场监刑了一会儿就进屋去了,他赶紧放轻了力道,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否则真按照老爷吩咐的笞责四十下,少爷只怕十几天都别想下地! 汪孚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中间堂屋前头那斑竹帘一动,紧跟着就出来一個中年人。只见此人阔眉大眼,威严天生,就连之前明伦堂上他见過的督学御史,人人都得称一声大宗师的谢廷杰,竟還不如眼前此人那沉下脸时给人的压力。這中年人先是冲着哭喊的墨香扫了一眼,见墨香犹如被人捏住喉咙似的,立刻不敢再哼一声,他就打量着汪孚林,面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可是汪小相公?” 人家对自己客气,汪孚林自然投桃报李,躬身行礼:“学生正是汪孚林,见過程老爷。” 汪孚林从墨香的反应,猜测這便是程家之主。事实证明,他确实沒有猜错。 “犬子轻浮顽劣,险些害了汪小相公名声受损,我若不是昨日才刚刚从外头回来,得知事情晚了,早就打得他下不了地!”程老爷斜睨了那边呆若木鸡的家丁一眼,冷冷說道,“谁让你停手的,四十下打完了?我虽說在屋子裡,但听风声也就是二十五六下,若再敢糊弄,你自己去领家法!” 那家丁暗自叫苦,可小主人還昏在那,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汪孚林。這一次,還不等汪孚林寻思是否要求個情,程老爷便越发冷峻地說道:“這逆子又不是第一次挨打时装可怜,要是真昏了就拿井水泼醒,然后继续打完!” 這一次,程乃轩终于不敢再装昏了,他赶紧睁开了眼睛,一把抠出嘴裡咬着的那根檀木棍,带着哭腔叫道:“爹,我知错了,我不该去找那牙婆给双木送人……” “你到现在還敢避重就轻!” 程老爷這次终于勃然色变,他也不管汪孚林還站在一旁,就這么气冲冲走下来,一巴掌将那家丁打了個趔趄,继而夺下他手中的竹杖。用凶光四射的眼神把那家丁给吓得赶紧垂手退出了天井,他方才拿起竹杖冲着程乃轩屁股上就是狠狠两下。 這回家法就显然就比先头狠多了,程乃轩立刻发出了两声凄惨的哀嚎。程老爷狠狠敲了儿子這两下,便恶狠狠地說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让墨香和你一块演戏,在外头四处放风声表示自己喜好男色,不就是想激你那未来老丈人退婚嗎?” 這一次,程公子的哀嚎戛然而止。甚至在程老爷仍旧气怒未消地又是两下敲下来,他也仿佛震惊得呆住了,沒发出半点声息。 “你让那牙婆给汪小相公送人,又嘱托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信上大约也不会留下什么好词,不都是为了告诉外人你就是個好男风之辈?逆子,我的脸全都给你丢尽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自作聪明,還连累别人,我打死你這個不成器的东西!” 此时此刻,眼见得竹杖如雨落,程大公子终于反应過来,一时鬼哭狼嚎一片,原本還对其有些同情的汪孚林立刻为之气结。他简直想举双手表示,程老爷你打得好,這样的逆子应该狠狠打! 想当初那送上门来的秋枫,那個牙婆說话皮裡阳秋,還有那封內容暧昧的信,差点就沒把他给吓死!搞了半天程大公子竟然是为了退婚在演戏! 刚刚家丁最初几下是真打,后来就变成了假打,程乃轩還沒吃太大苦头,现如今老爹亲自行家法,程公子就倒大霉了。在一面哀嚎一面苦苦求饶无果之后,他下意识地高声叫道:“贤弟救我!” 汪孚林心裡恼火归恼火,可想想自己并沒有因为程乃轩先前送人之举吃什么亏,顶多是被吓得不轻,反而事后他請松伯散布他买侄为奴的消息,转移民众对几桩罪名轻重的注意力时,把程公子一块给捎带了进去,這才促成了這家伙此次挨打。而程乃轩還帮他从班房捞出了金宝,在明伦堂上给他助言鼓噪,怎么也算两两扯平了。 眼见這家伙脸上肌肉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再也沒有从前那浊世佳公子的潇洒俊俏,后裳上殷殷血迹渗漏出来,看上去比昨天挨了一顿杀威棒的生员伤得更重,他最终上前拦了一下程老爷。 “程老爷,程兄也只是一时糊涂,還請暂息雷霆之怒,饶了他這一回。” 虽說汪孚林阻拦,程老爷還是怒气冲冲又打了两下,這才丢下了竹杖,却是转身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痛心疾首地說道:“汪贤侄,若是這逆子能够有你一半的宅心仁厚,怜老惜贫,我就不用這么操心了!我愧对祖宗啊!” 眼见程老爷掩面而走进了正屋,对比他刚刚出现时威风凛凛的样子,汪孚林看到墨香慌忙给春凳上的程乃轩擦汗,想起這么大的事,先受罚的是少爷而不是书童,他倒是对這位程老爷又生出了几许敬意。 這年头先责亲子,而不是迁怒仆隶的明白人实在是太少了!但和這样的明白人打交道却要仔细,不是好糊弄的! 程乃轩今天前后两顿打,加在一起怕不得挨了将近五十下,却是前所未有的教训。他趴在春凳上看着汪孚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却是虚弱地苦笑道:“家父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也无可辩解。总而言之,双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大人有大量,宽宥我一回。你当初对墨香是赞不绝口,可只是赞他能读书认字,想着有個人陪读,我想咱们相交一场,沒什么别的好送你,就送你一個书童,信上戏耍了两句。想不到转托的那牙婆竟也会错了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提這些。”汪孚林牙痒痒的,暗想就這家伙,這顿打活该! “不過,我求了我族兄程奎出面去查那些造谣污蔑你的人,回头你可以去找他……” 见程乃轩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分明是疼得厉害,汪孚林只觉得心头仅有那点恼怒也无影无踪。 “這些事日后再說。你好好养伤,前事一笔勾销。” 程乃轩如释重负,但這会儿疼得话都說不出来了,只能勉强道谢一声,又說下次赔情,随即由墨香出去叫了家丁,将趴着不能动的他直接用春凳抬出了天井。看着這一幕,汪孚林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墨香陪程乃轩来见自己时,提過家中還有老祖母和母亲,可刚刚人挨了這么一顿暴打,那两位却沒過来求情,他对程老爷在這家裡說一不二的地位更有了充分认识。可转瞬之间,他陡然意识到自己這会儿的尴尬处境。 程老爷进屋了,程公子也跑了,自己竟是被晾在了這裡! 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不得不来到堂屋门前,轻咳一声道:“程老爷既然家中有事,学生就告辞了。” 话音刚落,门帘便再次打起,现身的程老爷有些歉意地挤出一個笑容,這才开口說道:“今天让贤侄看笑话了,本想留你用饭,還是下一次诚心再請吧。我此前一直在扬州,对于你這次功名风波還不太了然,只约摸听到一点风声。這次你這场风波不仅关乎你,也不仅关乎叶县尊,而是旁人别有所图,据說事关徽州一府六县的夏税,总之,你小心就是。” 离开程家大宅,汪孚林在心裡盘算了一下今天的收获——看了一场竹笋烤肉,听了程老爷父子一番衷肠,最后了解到几分黑幕——足可见今天這趟程家跑得不冤,超额完成了自己出来打探消息的目的。 可問題是,他一個小小秀才,收税這种事和他有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