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霸王糖葫芦 作者:未知 汪孚林已经从日记中知道,自己年纪小了点,虽說中了秀才,尚未有长辈给起個表字。照這么說,双木应是他小名,顾名思义,双木成林,朗朗上口。 沒想到人来得這么快,汪孚林正半坐在床上。甚至连汪元莞都還沒来得及起身,就只见一個魁梧壮硕的中年汉子进了门。此人四十许人,四方脸,浓眉大眼,一看就是爽朗好打交道的。這会儿其人脸上又惊又喜,尽是掩不住的关切。 汪孚林知道,這应该就是舅舅吴天保了。 吴天保快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仿佛要起身的汪孚林给按了回去,手劲极大,就這么两眼一动不动和汪孚林对视了好一会儿,浑然不知道对方因为他這目光而心情紧张,后背心甚至冒出了汗。 “总算你福大命大!”吴天保终于松开了手,笑着說道,“我就說嘛,即便是刚刚进学的相公,也有天上星宿护佑,怎会被几個蟊贼给害了!” 对于這种說法,汪孚林着实瀑布汗,可想想“险死還生”的前因后果,他对神佛之說已经不敢不信,只能点了点头:“就算真是神佛保佑,也是因为舅舅奔走,大姐二妹小妹悉心照料。” 汪孚林只以为這是很寻常的一句客套话,可谁曾想吴天保竟是更加欣慰:“双木受這一劫,倒不像从前那样木讷了,第一次见你這么会說话!” 糟糕,从前那家伙貌似不太会为人处事,**得只会悄悄记日记,不小心把破绽给露出来了! 吴天保根本就沒想到汪孚林心中转着某些降妖除魔的画面。尽管汪孚林是他的嫡亲外甥,但从岩镇南山下到這松明山村還有十裡山路,不算远可也绝不近,再加上汪孚林从启蒙开始就日日苦读,他从前竟和這個外甥沒有說過太多的话。 此时,他只以为汪孚林是经這一劫,心性有所成长,态度就越发和煦了。 “外间流言四起,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娘临走的时候就对我說過,是你爹在信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耽误了你的举业,所以她才不顾你的恳求,带了两個老仆,又问我這娘家借了几個健仆随行,亲自赶去了汉口。十四岁的秀才和十五岁的秀才虽只差一年,但兴许日后前程就有天壤之别。就因为此事便要将不孝的罪名栽在你头上,又指你作弊,分明有人在鼓动舆论,实在居心狠毒!” 汪元莞死死瞒着此事,沒想到舅舅一张口就全都說出来了,她登时措手不及。她慌忙拿眼睛去看汪孚林,见弟弟面色如常,竟丝毫不意外,她大为惊愕,下一刻,她就只见汪孚林又冲她笑了笑。 “小弟,你都知道了?” 汪元莞這才问了一句,见汪孚林微微点头,她想到之前他对自己坦陈那程公子的事,一时沒去计较是谁多嘴,只觉弟弟真的长大了。 “舅舅說得固然有理,但我即便真的是因为从母命不得不留下应试,可爹娘都不在,别人只会看到我因为举业而废弃了孝道。事到如今,舅舅不用安慰我,我只想问一個問題,舅舅觉得谁会這样恨我?” 而吴天保对汪孚林小小年纪表现出来的镇定固然很高兴,但对于最后一個問題,他却唯有报之以苦笑。 “双木,你爹在外行商多年,经营的又是盐业,但起步既晚,如今甚至都還谈不上利润。他在外又不打汪氏的名号,应该沒得罪過什么人。要說此事缘起,我觉得归根结底,還是在于僧多粥少。咱们徽州府歙县盐商最多,除了有些豪商子弟为了投机取巧,冒籍于北边那些府县应试,可大多数豪富之家的子弟都在本地应试,再加上其他的官宦子弟,耕读殷实之家的子弟,人才辈出,较之北方各州县,单单一個进学的秀才功名,也不知道多少童生折戟沉沙!所以,也许是有那落榜的人心生嫉恨,就不知道是谁把你家裡的事情张扬了出去。” 汪孚林只知道徽商富甲一时,却沒想到徽州府的科举竟然也是這样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少不得多追问了几句。于是,他立刻就知道了自己所在的歙县那颇为辉煌的科举成绩。 自明初,徽州府的科举成绩就不差,而从明朝中叶以来,更是越来越突出,近年每科进士,歙县都沒挂過零蛋,少则一人,多则四五人,状元会元都出過。用吴天保的话来說,徽州府的进士数量在南直隶也就仅次于苏州、常州,考中举人的数额也常常位居前列,而徽州府的进士,至少五分之二三出在歙县,做到高官的比例也很高。所以,哪怕只是区区一個秀才,在每县都定死了数额的情况下,哪怕比不上江南的山阴姑苏那种魔鬼之地,但也差不离了! “而且,你毕竟是榜尾。” 這话吴天保沒明說,可汪孚林怎么会品味不出来?道试吊车尾,家裡看上去沒什么势力,還被人翻出了父病子留,母奔千裡侍疾的帐,索性连作弊的大帽子都扣上来了,這完全是柿子捡软的捏啊! 重点在于根本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既然吴天保身为吴氏岩镇南山下這一支的族长,都只知道這么多,汪孚林也就不奢望能够在短時間之内查找到流言源头了。对這位舅舅千恩万谢之后,他就把送汪元莞回徽州城内婆家的事拜托给了吴天保,請他将仍旧忧心忡忡的长姐送回府城。 等到送走了舅舅和长姐,汪孚林就下了地,說是想出去走走。金宝忙不迭地伺候他穿衣,汪二娘虽說满满的不放心,可兄长這主张一定,她张牙舞爪也沒用,只能自己生闷气。反倒是年纪和金宝相似的小妹汪幼菡沒有那么多顾虑,好似出一趟门就是過节似的,打开柜子找出了一套套衣裳,叽叽喳喳說這個配那個好看,让连日以来愁云惨雾的家中多了几分生机活气。 嘴上不饶人,可兄长带了金宝,又捎带上跟屁虫似的汪小妹真正出门时,汪二娘站在家门口又气得直跺脚,暗恼自己只是說說,兄长竟然真的就把自己撂在家裡了。可想想家裡除了一房老仆汪七夫妇,還有两個偶尔過来帮佣的佃仆家女人,余下再也沒别人了,她只能悻悻留了下来。 初次出门,汪孚林只凭之前那《论语集注》上的日记,以为松明山不過是個山坳中的寻常山村。可是,当他出了家门,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开门见山固然不假,可放眼望去,就只见远处古松参天的青山之下,错落有致地建造有七八座典型的白墙黛瓦院落。其中一处规模最大的,内中依稀有亭台楼阁,雅致精巧,可想想在這种乡野如此营建屋宅的代价,豪富之气亦一览无遗。而村间其他屋宅参差不齐,有的和自家一样齐齐整整,有的则破旧低矮,但更引人瞩目的是那一马平川的成片良田,再远处则是一條大河,隐约可见对面還有一個极具规模的村落。 山野非荒野,他還小觑了自家這小小的松明山村! “小官人。” “汪小相公。” 一路上见到的村民,大多会开口打個招呼,奈何汪孚林一個都不认识,只能嘱咐金宝远远看见人时提醒他一声谁是谁,也好回礼。 走了好一会儿,他身后跟屁虫似的汪小妹则笑嘻嘻地說:“从前哥在外走路,只顾背书想事,哪管遇到什么人,几次连长辈都沒瞧见,受了两回责难,也就越来越少出门了。今天倒换了個人似的,到处打招呼。” 汪孚林登时大汗,心想這书呆子的旁若无人简直是到了一定境界!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有什么苦闷就往那本论语集注上记,這過的什么日子! 于是,他便语重心长地对汪小妹說:“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吃一堑长一智,你哥我吃了這一次大教训,决定痛改前非!” 与其继续扮演那個书呆子,不如他趁机做回自己! 汪小妹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指着不远处的老货郎說道:“那好,哥我要吃糖葫芦!” 這是哪跟哪? 汪孚林登时目瞪口呆,眼见得小丫头提着裙子撒欢似的跑了過去,对不远处一個老货郎分說了几句,继而眉开眼笑地接過了一串糖葫芦,他有些头痛地拍了拍额头,扶着金宝一步一步追了過去。从大老爷们一下子变成十四岁的少年也就算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這重伤初愈孱弱的身体! 等到追上了汪小妹,小丫头对他举着糖葫芦得意地一笑,這才伸出空闲的左手道:“哥,三文钱。” 汪孚林无可奈何探手入怀,随即就僵住了。他从前出门当然会带钱,可现如今情况不一样,他眼下两袖空空一文不名!他立刻侧头去看金宝,谁想這小家伙也苦着脸看自己,小声說道:“爹,出来的时候二娘沒给钱。” 面对這窘境,汪孚林登时脸上发烧。這是要吃霸王餐……不,霸王糖葫芦么? 他正要差金宝回家拿钱,那老货郎眼见他们一家三口如此光景,立刻就明白了過来,因笑道:“小官人之前中了秀才,小老儿也沒什么东西可贺的,就請三娘吃串糖葫芦吧,不要钱。” “這怎么好意思。”汪孚林口中這么說,眼睛却瞪向了小妹。小馋猫,急不死你,小心长蛀牙! 汪小妹却不管哥哥什么眼神,一边吃着手中的糖葫芦,一边抱怨說:“从小到大,别人家的哥哥给妹妹买這個买那個,哥你从来沒给我和二姐买過东西。松伯的糖葫芦最好吃了,四乡八邻都有名,還常常去徽州城裡卖,他为人又好,哪怕知道上咱们松明山這儿卖的少,可为着村裡不少人爱吃,每旬還是会特意捎二三十支過河到咱们村来。从前我央過哥你好几次,让你从学裡回来时捎带一支,你都不理我!” 汪孚林刚刚只是尴尬,可听到這话,他就唯有苦笑了。事到如今,他不想怨天尤人,已经决定接受现在這個身份,包括维系在原本肉身上的一切因果,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因此,他当即伸出手去揉了揉汪小妹的脑袋,低声說道:“从前哥对不起你,以后你喜歡什么,哥一定给你买!” 汪小妹哪裡知道兄长的心情变化,当即高兴地欢呼了一声。见她开颜,汪孚林便对那老货郎拱了拱手道:“多谢老伯惠赠,但你也是挣的辛苦钱。這样吧,日后若是你再做了糖葫芦来松明山卖时,劳烦每次都给我家捎上三支。” 那卖糖葫芦的老货郎本是河对岸西溪南村的人,熬得一手好糖,就做了糖葫芦货卖,大多数时候都去徽州城,那儿光顾的人多,但也定期到西溪南村附近的各村卖,有闲钱的村民可以尝個鲜,富家大户也有不少喜歡這小零嘴。 他对這位汪小秀才虽說不熟,可来松明山次数多了也照面過几回,眼见他对妹妹這般宠溺,倒觉得這位小相公平易近人。此刻对方承了他好意,還承诺今后都照顾他生意,他登时眉开眼笑连声答应。末了想起近日传闻,常常去城裡卖糖葫芦的他便提醒了一声。 “小官人,這外头流言传得凶,就连我也在城裡听說了。大宗师去了邻近的宁国府主持道试,說不定也会听到风声。唉,歙县一年才出這么二十多個进学的相公,每乡都未必能分到一個,這么不容易的事,如今小官人父母都不在身边,怎也不請個长辈出来說公道话?” 从汪小妹的话裡,汪孚林就知道从前那位是個什么性子,因此对老货郎的打抱不平只是笑了笑。想起這位既然走遍四乡八邻,他突然心中一动,当下诚恳地說道:“一会儿松伯卖完了糖葫芦,能不能到我家裡小坐一会?我這一养伤就是半個月,外间消息一概不知,還想請教請教。对了,一会還請留两支给我家二妹尝尝鲜。” 老货郎立刻笑了:“那還不容易么?正好叨扰小官人一碗茶喝。” 傍晚时分,老货郎松伯在松明山村卖了二三十支糖葫芦之后,便如约来到了汪孚林的家裡。汪二娘虽然嘴上认为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可松伯送来的糖葫芦仍是让她喜出望外,而金宝则是在汪孚林给了松伯钱,继而随手塞给了他一支时,有些說不出的意外和兴奋。 用两支糖葫芦把這一大一小两人打发走,把房门关上,汪孚林方才向松伯打听起了城裡那些關於自己的传言。发觉焦点集中在不孝和作弊两條上,却颠来倒去就是那么点东西,沒点干货,他不禁暗自打起了计较。 “小官人,要小老儿說,最好請宗族长辈出面设法平息,再這么下去,兴许真会把大宗师给惊动回来。” “此事突然传出這么大动静,沒那么容易平息的。”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随即突然站起身,对松伯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 松伯登时手忙脚乱,赶紧伸手去扶他:“小官人你是读书人,怎可向小老儿行此大礼?” “多亏松伯,我才能知道几十裡之外的徽州城裡有什么动静。所以,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老。” 与其苍白无力地试图辩解前头两條罪名,還不如下一剂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