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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游野泳的闲人

作者:未知
站在宽敞的书房中,看到架子上那一册册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四方书桌上那纸笔,金宝只觉得整個人激动非常。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爹,真的可以……” “說话算话。”汪孚林拍了拍那厚厚一刀字纸,见小家伙欣喜若狂,他便收起笑脸,意味深长地說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先写個字给我看。” 等金宝使劲平顺了一下呼吸上前,磨墨蘸笔,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字纸上写了一個汪字,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随即便說道,“你从前学字都是照着人家废弃的字纸写的,沒临過字帖,又是用树枝在泥地上练字,有些坏习惯得纠正過来。所以,我把从前习字的字帖都整理了一遍,你先从摹写欧阳询的帖子开始。” 见小家伙只会感激地连连点头,再不会說别的话,汪孚林便笑着說道:“每天先摹写十张。剩下来的時間,我给你重新读一遍四书。” 顺便权当自己复习一遍,以备那位近期很可能从宁国府杀回来的提学大宗师!虽說他不想继续考,但這一关還是要過的。 金宝几乎要欢喜得发疯了。幸福如此突然地降临在自己身上,這对于自懂事开始便受到哥哥辱骂殴打,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的他简直以为這是在梦境。他下意识地使劲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随即龇牙咧嘴轻嘶了一声,心裡却终于确定,這一切都是真的! “好好努力!” 听到這简单的勉励,金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两個头后便声音呜咽地說道:“谢谢爹,谢谢爹!” 见金宝已经不会說别的话了,汪孚林上前在其身前蹲下,神态复杂地看着這個日后命运将会发生天大扭转的小家伙。他不是滥好人,不会对前头那汪孚林做下的事照单全收,比如那個送上门的秋枫就毫不留情被他回绝了;但他也不会亏待那些能够让他過上安稳悠闲生活的亲友,比如這個天天认认真真伺候他的小家伙。他摸了摸金宝那淤青已经褪去的额头,对其笑了笑。 “是因为你从前到学裡偷听时够用心,够有毅力,才有今天,不用谢我。从今往后,每天早上陪我慢跑之后,你就回来先摹写字帖,不要浪费時間。” 金宝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见汪孚林到书桌后坐下写什么东西,他连忙拿起鸡毛掸子,认认真真地打扫起了书房。汪孚林也不管他,写了一封信后封口,连族长那讨来的文书一块封进去,這才起身转身出了门。 院子裡,汪二娘和汪小妹正饶有兴致地玩翻绳,今天再度吃到松伯糖葫芦的姊妹俩心情显然非常好,笑得眉毛弯弯,再不见从前那郁结。他沒有去打扰她们,悄然到了前头,叫来家中如今一個唯一的男性老仆,四十出头的汪七,嘱咐他往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家送信。 接下来這些天,汪孚林照旧如同从前那样每天晨练,金宝则是跟着他慢跑上半個时辰后,便先行回去练字,只余下他自己在村口槐树下继续做他的操。這又是大半個月下来,要說吃的是各色全天然无污染新鲜菜蔬,鸡蛋肉食,他明显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不說身上多了两斤肉,光是体力就已经强太多了。当他一套操坐下来,用搭在肩头的软巾擦了擦汗之后,突然看见丰乐河边似乎有人,他心中一动,便走了過去。 尽管只有一河之隔,但汪孚林苏醒之后,還从来沒去過河对岸的西溪南村。几次出村在河边远眺时,他就只发现那边比松明山村更富庶,這是从私家园林的规模更大更多看出来的。当然,有富人也就有穷人,那些低矮的旧屋破房自然更多。 在松明山村口的石板路尽头,是一座木制亭子,似乎也就只有数十年的歷史,陈旧却坚固,和村中四面垒砌的石墙以及门楼仿佛是差不多时候建造的。再往前,就是那座直通西溪南村的石桥。此时此刻,一個身材颀长的男子正背对着汪孚林,站在距离石桥十余步远的河边,仿佛是在发呆。可不過是顷刻之间,就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衫鞋袜脱了放在一边一块石头上,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见此情景,汪孚林吓了一跳。他赶紧快走两步追上前去,先看了一眼那一块圆石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随即才往河面上望去。只不過须臾的功夫,人就已经沒了踪影,仿佛是直接沉了底一般。他按捺了一下不安的心情,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很快,他就只听哗的水声一响,一個脑袋就钻出了水面,紧跟着就划动手脚,往对岸游了過去。 他就說嘛,有几個跳河轻生的人還有兴致脱了衣裳鞋袜,還将這些都折叠得整整齐齐,果然是下河游泳!只不過,看這一身衣衫就知道那游泳的是個读书人,而且家境殷实小康,這年头士子有這种爱好的,应该不怎么多见吧? 看着那清澈的小河,汪孚林不知为何也有些心痒痒的。可想想這天气還未到最炎热的时候,他好容易走在恢复健康的路上,不得不暂时抵制這种诱惑。但那游到对岸去的人還尚未返回,這会儿河两岸也沒有别人,他上辈子小时候在河裡游泳,曾因为脚抽筋被人救過,如今既然四周无人,出了問題也沒個人援手,他少不得本着以防万一的念头,决定在這随便再做一会操,顺便看着点。 汪孚林這一套操堪堪做完,刚刚跳河游泳的男子就已经游回来了。见其平安上岸,正在圆石边自顾自地擦身穿衣服,沒有上来主动打招呼的意思,他也不多事,自顾自转身回家。他本以为這只是一次偶遇,可此后一连三天清早,他都遇到了同样一個人在同样一條丰乐河裡游野泳。這种放在后世绝对司空见惯的行径,放在如今却大为罕见,毕竟,寻常百姓下河,不是为了解暑就是为了摸鱼,谁吃饱了闲着,沒事清早游泳练水性玩? 這年头平民百姓最少的就是闲工夫! 虽說对方显然水性很好,可汪孚林還是在河边当了三天的义务救生员。直到第四天,当他等人上岸之后,照旧转身就走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了一個声音:“那位……喂,叫的就是你。” 汪孚林顿时站住了,他回头一看,這才近距离和這大清早游野泳的男子近距离打了個照面。只见此人二十五六光景,眉目清朗,但接下来开口說话时,却沒有任何客套:“你在這看我下水三天了,是不是觉得此举狂放不羁?” 這世上竟然還有人這样给自己脸上贴金?游個野泳就叫狂放不羁? 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随即一本正经地說道:“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古话說得好,擅泳者必溺于水,尊驾如果是结伴而来也就算了,可独自一人大清早跑到這丰乐河裡游泳,我就不得不浪费点時間在這守三天了。不說别的,即便暑日,下水也难免脚抽筋,更何况现在這样的天气,水温会更冷。” 那年轻男子眉头一挑,口气更直接了:“這么說你是怕我淹死?” “如果尊驾這么想,那我也只能說,小心无大错,這是我做人的宗旨,告辞。” 汪孚林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可才离开沒几步,他就只听背后那人又开口說话了。 “你自己现在麻烦那么大,還有工夫管這种闲事?” 明显对方知道他是谁,而他不认识人家! 对于這种状况,汪孚林很无奈。别說他只留下了原主關於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的那些凌乱记忆,就算融合了其他记忆,就那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他也不怎么指望能够认出眼前這個人。于是,他索性不回头了,就站在原地轻描淡写地說:“我要是唉声叹气,寝食难安,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高兴。日子是自己過的,自己舒心就好。” 說完這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某個自诩为狂放不羁的家伙却犹如牛皮糖似的粘了上来,竟是不多时就跟上了他。 “這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你怎么不知道去见一见长辈,让他们替你做主?” 汪孚林终于回头瞧了对方一眼,干脆又站定对其拱了拱手:“我从前只知道闭门造车,以至于连很多族中长辈同辈晚辈都不太熟悉,如今也不敢厚颜去搅扰。如果真的被人逼到悬崖边上,我自然不得不乞宗族之力。” “那就是說,你现在還沒被逼到那份上,而且对将来的事有把握?” 這家伙真难缠! 汪孚林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說:“我這次受伤,因祸得福醒悟了一個道理——不能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凡事先求己,再求人。告辞了。” 其实是因为我压根不认得你是何方神圣,为了别露出破绽,赶紧說两句漂亮话,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见汪孚林扬长而去,那头发上還湿漉漉满是水珠的年轻男子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从前那個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四书五经再无旁骛的小家伙,沒想到变得這么有意思了!” 嘴裡這么說的时候,年轻男子饶有兴味地摩挲着下巴,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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