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
她虽然感受到了裴淮似乎在哄她入睡,所以她竭力克制自己的动作,结果這样一来越来越清醒。
“還不困么?”裴淮就着一個姿势保持了近一個时辰,现在腰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怀中的小东西仍是精神满满,小动作不断。
酬梦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一定要现在睡么?”
“不睡也罢。”裴淮把酬梦放下来,长舒一口气,小孩子虽然不重,但是大夏天的一团暖烘烘的肉捧在怀裡,還是十分耗人。
酬梦在书斋裡跑了一圈,时不时地瞅裴淮两眼,他头上随意插着一只玉簪,鬓边有叁两缕头发散下,酬梦跑动时带起的风拂過,头发随之也微微扫动。酬梦想到以往狄安在醉后也总是這副不羁情状,却跟眼前的人是两种感觉。
裴淮垂眼看着手裡的白瓷杯,灯光给那瓷器又染上一层暖金色的釉。风穿過窗外的枝叶,吹动窗页,细细的吱呀声与酬梦时紧时慢的脚步声合奏,他仔细品味着那旋律,倒是无法专心考虑那些杂务了。
酬梦看裴淮的眉头紧锁,也渐渐停下了脚步,呆呆站在门前看着门外的老槐树,茂密的枝杈剪碎了圆月,于是合掌闭眼,祈祷這样的月色能撒到山裡的那座坟上,還有莲娘的肩上。
小院干净整洁,铺了一层青砖,不似家裡四处杂草野芳,只在中间留了一條碎石子路,雨天泥泞时,這才不至于把泥带到屋裡去。
“怎的不跑了?”裴淮抬眼看小人倚门望月,一动一静间更觉酬梦可爱,不過有些可惜刚才的旋律被打断了,便问道。
“叔父不觉得這院子太清冷了些?”
裴淮笑道:“這裡是书房,清冷些才合适,你不喜歡這院子?不過你若喜歡热闹,只怕要失望了,你们侯府可比這我這裡开阔许多,且主院现在只有你阿翁一人住着,老侯爷以往倒是有几房姬妾,几年前你祖母去后,他便把那几房遣到城外的庄子上了……”
酬梦皱着眉,浅浅叹了口气,裴淮不解问道:“怎么?不中意么?”
酬梦摇头道:“我是在想阿翁定是十分寂寞,我更应该去陪他。我不喜歡热闹,但是我希望有人陪我。”
“若是如此,你不用担心,等過段时日,我亲自送两個人陪你可好?”
酬梦一听,眼睛立刻亮了,“多谢叔父!只是我還有一事不解……”她竖起一直手指,怯怯举直裴淮唇边,裴淮微微往后躲了些,“父亲曾跟我說過与叔父的往事,可我仍不解叔父为何对我如此好啊?”
裴淮一愣,他倒不曾想到酬梦会问這個,一时只能笑着捧住酬梦的小脸,两只细长微挑的柳叶眼,瞳仁黑亮,眼神明澈,怔怔盯着他看。酬梦吸吸鼻子,嗅到裴淮袖中拢的暗香,不自觉蹭上他的手腕,鼻尖腻腻的汗贴上他的脉搏,裴淮忙抽了手,敲了下她的脑袋,“又琢磨什么?”
“叔父這袖子裡的香甚是好闻,有雪松和胡椒的味道。”
“鼻子倒灵,旁人都只能闻到白檀香。”
“我闻自己身上這件倒是檀香,只靠近叔父才闻出那苦辣的隐味。”
酬梦索性钻进他的袖子裡闻了個痛快,裴淮无奈摇了摇头,只能随她去,“我体温比你略高些,或许那些味道在我身上才出得来,别探了,快出来罢。”
裴淮复敛衽正坐,道:“你问我为何对你好,其一我已說過是因你父母的缘故,其二便是因你自己,你值得我這样做。這其中的道理你日后自会知晓,只是现在你只要记住,有人善待你,皆因你值得,你不必怀疑自己,却要仔细他是否是别有用心。這份好,有时是义,有时是利,可记住了?”
酬梦点头称是,裴淮却扬起眉毛狐疑地问道:“果真如此么?那你可知何为义,何为利啊?”
酬梦微微迟疑,“這……叔父赠我扇坠是为义,临行前却嘱咐我可将扇坠换吃食,這为利,是么?”
裴淮原想否认,张了张嘴,咽了回去。他裴淮从不以君子自居,只怕自己教坏了学生,何以私我,何以正公,哪是一块玉能說得清的?当今這世道,也只有這八岁小儿才于心中有個分辨。
酬梦看裴淮欲言又止,便自觉失言,却又恐受一通說教,悻悻离了裴淮,往那几架书后去。
那两架书中间的墙上挂着一架响泉式的琴,欲取下细看,却又怕不妥,便跑到裴淮身边问道:“叔父也擅抚琴么?”
裴淮并未回答,起身把琴取了下来,小心交于酬梦手上,“這琴我好久未碰過了。”
酬梦靠着书案,看這琴似由桐木斫成,髹黑漆,金徽玉轸,蛇腹断兼均匀细密流水断,比自己现在那架父亲自己斫成的琴华贵精美许多。琴背颈有草书刻“落星照荷”四字,是为琴名,龙池两侧隶书刻“其心荡荡,沿洄千嶂;其志茫茫,猿啸舟藏。”
酬梦将琴置于案上,右手随意拨了個散音,琴音清远,赞了声好。裴淮揉了揉她的头,问道:“可会奏什么曲?”
酬梦有些难堪,“都是些父亲谱的曲,我学艺不精,又懒怠……”
“既然睡不着,奏一曲如何?我来评一评你這如何‘不精’的。”
酬梦忙退到裴淮身边,推让道:“我這……怕污了您耳朵。”
裴淮打量她一眼,看酬梦缩头耸肩,痴痴望着那架琴,故不再推脱,整襟坐下,奏了一曲《幽兰》,却只弹了一半,转成一首无名之曲。
酬梦看了裴淮两眼,见他极投入,便沒发声。只觉得這后半段曲子极熟悉,似是在何处听過,却想不起来。只见裴淮双手托勾抹打,流畅娴熟,眉间却不似指尖潇洒肆意。酬梦暗叹裴淮這琴技与父亲比是有過之无不及,更好奇他缘何数年不碰琴也能有今日表现。
罗薇此刻刚落了帘子准备入睡,闻琴声传来,便喊了踏歌来,把东西窗子都打开,又把帘幕挂上,静静倚着床架不语。
那琴声清清,琴意却郁郁。踏歌点了灯,风吹烛光闪,罗薇心上颤颤,叹道:“嫁给他這些年,竟从不闻他抚琴。”
“夫人……”踏歌递上帕子,“不早了,早些歇了罢。”
罗薇想到傍晚的那场云雨,越发有些哽咽,“所谓至亲至疏夫妻,我与他当如是。踏歌,你說他果真想要孩子么?”
踏歌虽不解夫人为何愁闷,二人在房内时从来都是不留下人伺候的,况且郎君日常对夫人也是十分尊敬,這样的夫妻怕是整個洛阳都找不到第二对,却笑着宽慰道:“自然是想的,且不說别的,這些年您无论是送佛還是求药,郎君可都是依着您的呀。”
踏歌虽然是从小陪着罗薇的,但夫妻间的那些事,她自然不好跟一個還未出嫁的侍女细讲。她家裡的几個兄长,哪個房裡都是妻妾成群,几個嫂子也都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妇后却总免不了争风吃醋,愁怨满腹。
她从前庆幸自己嫁了個专一持重的君子,嫁了他之后发现日子不過是从国公府的后院挪到了裴府后院。念书时的几個好友,除了些赏花斗香的雅集,难得有机会见面,聚会时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不痛快。看上去她是最滋润自在的,可就是因为沒孩子,后院也干净,她分享不了她们的苦,跟她们也越来越說不上什么话。家裡面裴淮越是敬她,她越觉得寂寞。
罗薇此刻颇有些腻烦裴淮琴声裡的苦闷,她反而希望自己跟踏歌一样听不懂琴,恨恨道:“你不知,他越是顺着我,越显得我是一头热……我本以为他是個外圆内方的人,可這几年過下来,却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他。他這人,既不好金石,又不好美色,平日也不读经,過得倒比和尚清心寡欲,你說這些年除了那几口茶,他還在乎過什么?可我房裡不放茶,却也不见他抱怨。”
踏歌听她這一通埋怨却笑了,转身给罗薇拿了杯水,“夫人這是多想了,郎君是体恤您才沒抱怨。”
罗薇沒喝那水,只沾湿了帕子,擦了擦眼睛,轻笑道:“体恤么?所以才急成那样……你去送壶茶给他罢,劝他早些休息,东边的窗子关了罢。還有,那药明日不必再煮了,暑天喝了倒胃。”
踏歌领命退下,她观自家夫人那语气,料想是又不痛快了,這会儿哪是送茶,送眼药還差不多。那茶房煮茶的小厮正端着一碗面片吃着,见踏歌来了,赶紧殷勤地贴上去,“踏歌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踏歌道:“夫人要我去送壶茶给郎君,郎君晚上常吃哪种?”
“是君山银针,這茶味甘醇,颜色黄澄,郎君說是最适灯下饮用,姐姐且坐,我马上给您。”
踏歌道谢,只捏着帕子站在门边,茶房闷热,那小厮也是散着上襟,她看那他先净了手,从架上取下一個瓦坛,时不时对她奉承地笑着,踏歌于是背過了身。
琴声渐缓,音与音之间的停顿更长了些,直至完全停下,小厮也盛好一壶茶送了来。
“踏歌姐姐仔细烫手,您說咱夫人這大暑天的何必送這热茶,送壶清酒岂不更美?”
踏歌眼睛一眯,“我瞧你這嘴上的功夫可比手上的好,明儿也别在茶房伺候了,去夫人眼前說嘴得了。”說罢冷哼一声转身走了,今天月色极好,院子一片雪银,都不用提灯。
壶裡的茶香氤氲一片薄霞,茶香袭人,踏歌捧着茶,步子轻盈,往书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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