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于连 十三
骆闻舟带着手套,翻看着一本老旧的相册――這是他从黑车司机陈振那裡拿到的。
陈振和他姐姐陈媛是双胞胎,本地人,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后来老两口相继离世,姐姐陈媛考上了大学,陈振成绩不行,干脆早早放弃,出来赚钱。
照片上的女孩子非常秀气,所有的照片都笑眯眯的,露着两颗不大对称的小虎牙。
這是她留下来的唯一一样东西,她死得神秘莫测,由于死因并不体面,警察以怀疑其参与藏毒贩毒为由,几次搜查過她的個人物品,陈媛的二手电脑、手机都沒能留下来。
骆闻舟把相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目光停留在几张像是大学社团活动留念的照片上,上面有一個女孩和陈媛非常亲密,照片后面用铅笔写了日期和备注:“和小崔一起加入茶艺社,感谢有你”。
“小崔。”骆闻舟翻开自己查到的通讯记录――陈媛死前半個月左右,曾经和一個名叫“崔颖”的用户通guò话。
這时,郎乔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半死不活地冲他一招手:“老大,出来看脑残了,门票一张十块钱,不残不要钱。”
燕城市局刑侦大队集体领略了张少爷的不凡之处,此人十句话裡面有九句是放屁,被扣留在市局的48個小时熬干了他本来就稀有的脑浆,空荡荡的壳裡不知道剩了些什么玩意,冒出来的言语智力水平感人至深。
“‘冯年哥’?沒听說過,我不认识姓冯的。這人是男的女的?要么你跟我說說大概长什么样吧,也可能我睡過,沒记住名。”
“二十号晚上承光公馆裡有沒有我认识的人?我都认识啊……什么,都有谁?哎哟,各位警察叔叔、警察大爷!我那天晚上让他们灌了一斤白的,不知道多少杯红的,還搀了半打香槟,三位一体,能记住自己是谁就不错了,我哪說得出来当时都有谁啊。”
“最近沒跟什么人闹矛盾,我和气着呢。啊?打人也算?哦,那可說不好了……打就打了,他们谁還能报复我怎么着?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說多少遍了,那手机真不是我送的,除了相好的,我就沒送過别人东西,再說送也不能送一破手机啊,对吧?那是寒碜谁呢?”
除了花钱与睡觉,张少爷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混沌,大事小事全如過眼云烟,统统不往心裡搁,精神状态堪称“出尘”。
骆闻舟在旁边听了一会,对张东来做出了断言式的点评,他說:“這孩子,小时候准是被他爸爸摔過头。”
陶然带着全世界的耐心,想方设法地从各個角度反复提问,却愣是沒从张东来那随时格式化的记忆力摸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時間一晃就到了,张婷他们找来的律师堵在市局门口,据理力争地要刑侦大队放人。
“我真无能为力了。”陶然长出了两口大气,无可奈何地冲骆闻舟一耸肩。
骆闻舟想了想,微微一扬下巴:“证据不足,放了吧。”
“骆队!”
“老大!”
郎乔一把拽住骆闻舟:“老大,昨天何忠义他妈在外面嗷嗷哭,就被好事者拍下来了,现在好多听风就是雨的都等着看热闹呢,你就這么把人放了,外面得传成什么样?”
“张东来可以放,”陶然想了想,提yì說,“根据死者的死亡時間、被害前的行踪等,他的不在场证明比较明确……”
“不,其他先不提,对外就說证据不足,”骆闻舟打断他,“调查细节不要对外公布,先把人放了。”
郎乔听了他這番独断专行,忍不住說:“老大,你是让张东来传染了嗎?隔着窗户也能传染,這智障得是烈性传染病吧。”
骆闻舟敲了她后脑勺一下:“你咋那么贫,小心长法令纹。”
陶然却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說:“你是想……”
“嗯,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许对外泄露本案调查进度及相关细节,告sù他们‘证据不足,无可奉告,我們正在重新排查死者从小到大的社会关系’,”骆闻舟冲陶然一点头,随后不咸不淡地說,“這是纪律,谁泄露我处理谁,散了。”
民工小哥离奇死亡,凶嫌是市局局长的侄子,马上要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這消息比郎乔他们担心得還要爆炸,释放张东来的手续還沒走完,市局门口已经被各种实体的、網络的媒体蹲点了。
刑侦大队的电话好似热线,一個接一個,此起彼伏地响,连代替张局坐镇的陆局都被惊动了,专门把骆闻舟叫上去问话。
陆局隔着窗户,看了一眼被拦在传达室外的人,表情颇为凝重地问骆闻舟:“你确定你处理得了?”
骆闻舟满不在乎地冲他一笑:“我办事您還不放心?”
陆局白了他一眼:“想放线钓鱼,也小心点别玩脱了――這两天市裡领导肯定要给咱们压力,我多替你扛两天,你给我看着办。”
“谢谢陆叔,”骆闻舟想了想,又略微压低了声音,“王洪亮那边您也放心,這些年就是沒人查到他头上而已,我不相信谁能一手遮天。”
陆局一抿嘴,正色下来,看向他:“只要能证实举报的情况属实,不管他根系有多大,背后有什么人要保他,只要我跟老张還在,准能处理得了他――你也给我小心点,听见沒有。”
骆闻舟下楼的时候,正好迎面碰见了张东来的“亲友团”。
为了降低社会影响,张家沒有派人来接,只让张婷出面,想要尽量低调。
不料事与愿违,儿女都是债,张东来那一帮狐朋狗友不知怎么听說了這事,唯恐天下不乱地集体跑到了市局。好几辆豪车停在市局门口,几個红男绿女闪亮登场,也不知他们是来亮相的,還是来现眼的。
律师挽起袖子前去捞张东来,赵浩昌则寸步不离地陪着张婷――這一对青年男女在张东来那帮现世宝朋友中间,显得异常清新脱俗、纯良朴素。
费渡当然也在,不過他這個纨绔头這回倒像個纯粹的局外人,存zài感很低地陪在张婷身边。骆闻舟看见他的时候,发现他就着一身衣冠禽兽似的打扮,插着耳机,专心致志地抱着個型号很老的“PSP”打游戏。
骆闻舟本想把這些妖魔鬼怪打包扔出去,然而目光落在费渡那布满划痕的旧游戏机上,神色忽然就是一缓。他竟破天荒地沒有开口找碴,近乎平和安静地缓缓溜达到费渡身边,同时深吸口气,给自己做了個心理建设――哪怕看见這小子打限制级的血腥暴力游戏,他也决定要保持自己情xù稳dìng。
不料建设了半天,骆闻舟探头一看,见费渡的旧游戏机上奔跑着一帮憨态可掬的“大眼灯”――這位霸道总裁居然在热火朝天地打“啪嗒砰”。
骆闻舟:“……”
就在费渡一路過关斩将的时候,咋咋呼呼的张东来终于出来了,他整個人走路带着风,還沒出警察局,就得意忘形地大声宣布:“今天来的都是我過命的兄弟,往后有什么事說一声,兄弟我给你们两肋插刀――插满,插成一個刀具匣子!”
费渡的大眼军团原本进退得当,被他這血淋淋的一嗓子生生喊乱了节奏,鼓点一错,顿时兵败如山倒。
骆闻舟一直憋到他“gameover”,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点,就是你为什么会和张东来他们那伙人混在一起。”
费渡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把游戏机往兜裡一塞:“因为我觉得他活得特别哲学。”
骆闻舟愣是沒听出這话是褒义還是贬义来。
费渡冲朝他跑過来的张东来一摆手,转過头递给骆闻舟一個虚伪的假笑,去找陶然說话了。
這群少爷们大摇大摆地离开市局,用脚趾甲都能想出外面蹲点的媒体有多高/潮。
郎乔好像看到了未来一個礼拜的热门话题,忍不住伸手一捂眼睛,小声对陶然說:“我都不敢看。”
陶然:“别看了,干活去。”
就在少爷们刚刚走到门口时,一個人影突然蹿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冲进了张东来他们一伙人中间。
她身材瘦小,头发枯黄,正是何忠义的母亲。
领头的几個败家子莫名其妙地和衣着滑稽的女人面面相觑片刻,有個人小声說:“這是谁啊?”
何忠义的母亲目光中掺杂着血丝,干涩地从几個人脸上扫過去,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喉咙裡发出幼猫一样含混的声音:“是谁害死了我儿子?”
她吐字不清,口音又很重,反复问了三四遍,才让人听出她說了什么。
张东来脸色微沉,有些晦气地說:“那谁知道?反正不是我。”
說完,他就一低头避开女人的视线,率先提步走出去,与她擦肩而過。亲友团们紧跟他的脚步,躲避瘟疫似的往两边散开,尽可能避开那女人。
“這女的是不是精神有点不正常了?”
“小点声,也挺可怜的。”
“平白无故被逮进小黑屋就不可怜啦?”
“我告sù你们說,老子比窦娥還远,我压根不认识她儿子……”
女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从她身边毫无触动地走過去人:“谁害死了我儿子?你们……你们不能走……”
眼看那群人就要从她眼前离开,女人发了急,胡乱在空中抓了几把,不小心缠住了一個女孩的长发。
女孩当即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样尖叫起来,抢回自己的头发捂在胸前,一蹦三尺高地往同伴身后藏去,旁边的年轻人本能地伸手一拦:“你干什么,有病啊!”
女人撞在年轻人坚硬的胳膊上,一屁股摔在地上,正好撞上了最后走出来的费渡身上。
费渡本来在跟陶然道别,被撞過来的人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退了半步。
還不等他做出反应,那女人就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伸出鸡爪手,死命抓住了费渡价值不菲的裤腿,语无伦次地說:“你们不能走,你们不能走!你们得给我一個交代……你们不能走……”
几個警察要上来拉人,把女人推倒的年轻人也皱着眉走上来:“费爷……”
费渡躺着也中枪,皱着眉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尴尬地拍拍她肩头:“您要不要先起来?”
女人倏地抬起头,正好和费渡对视了一眼,她嚎啕大哭,涕泪齐下,形象着实不很体面,浓郁的悲痛把她变成了一团烂泥。
费渡忽然一愣,不知透過了她的目光看见了谁。
他弯下腰,十分轻柔地握住女人的肩头,撑着她重新站了起来,然后冲张东来他们一摆手:“你们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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