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
骆闻舟开着车转了几圈,才找到那個不起眼的书报亭。
一個男人戴着花镜,正佝偻地坐在报亭裡看摊,這男人說是中年也行,說是老年也行,要是单看脸,大约是還沒退休的年纪,但周身已经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暮气,像在苟延残喘。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街面被太阳烤得冒了油,骆闻舟把墨镜推到头顶,走到书报亭前:“拿瓶冰镇汽水。”
书报亭的主人闻声,把正在看的书扣在一边,弯下腰挑了瓶结着厚厚白霜的冷饮递過来。
骆闻舟一步迈进书报亭的遮阳伞下,拧开瓶盖,一口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已经加班加点地跟各种老同行斗智斗勇了一天,撑着陆局的面子,打着询问旧案的旗号,旁敲侧击着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大家都是一個系统出来的,套起话来也都是一個套路,你来我往,各种场面堪比电视剧裡的宫斗现场,着实心累
這会骆闻舟脑子裡都是木的,目光呆滞地把自己喝了個透心凉,靠在大遮阳伞下放空。
书报亭主人见他一时半会沒有要走的意思,就探出头来问:“哎,小伙子,我這還有冰棍,你吃不吃?”
骆闻舟摆摆手:“喝了一肚子气,吃不动了,我在您這歇会。”
报亭主人說了声“行”,又搬了一把长腿的塑料凳给他:“坐着吧,大热天的,都不容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骆闻舟把汽水瓶子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晃了两下:“我是警察。”
书报亭主人一條腿跨在报亭那小小的门槛上,听了“警察”俩字,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会才回過头来,摘下老花镜折好,嘴角微微颤抖着,压低声音說:“我已经办過‘撤管’,政府也批准了。”
“我知道,”骆闻舟說,“郭叔,我沒别的意思,就想跟您聊聊二十年前菲菲的案子。”
书报亭主人正是郭恒。
郭恒杀了吴广川,随即因故意杀人罪入狱,后经减刑,在两年前刑满释放,工作自然是丢了,二十年過去,物不是、人也非,父母亲人们走得走、沒得沒,妻子也早在他动手杀人前就已经和他离婚,他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回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莲花山……区,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沒什么好聊的,”郭恒的脸色沉了下来,“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害了她的凶手是我亲自送上路的,我判也判了,牢也坐了,就這些,你還想知道什么?”
骆闻舟试着放柔了声音:“是這样,您看我也不是闲得沒事特意過来揭您的伤疤,我們现在遇到一起案子,也是小女孩失踪,有证据表明可能跟当年的事有牵扯……”
郭恒冷冷地问:“什么牵扯?”
“女孩,十一岁,失踪的时候穿着碎花连衣裙,失踪后第三天,嫌犯给女孩父母寄了一段录音,裡面除了女孩哭喊,還有一段杂音,像是有人晃着一個装有小铃铛的铁盒。”骆闻舟知道对方满心戒备,因此尽可能真诚地直视着郭恒的眼睛,剔除了所有不相干的描述,用最短的话把事說明白了,“经历過当年那起案子的老前辈說,這情况和菲菲遇害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我想问一问您……”
他的话還沒說完,郭恒就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他:“是审一审我吧?凶手死了,记得這事的就剩下警察和我,当然,有什么坏事不可能是警察干的,那只能是我這個有前科的了。”
“不光是您,经手過那案子的警察我已经走访完一遍了,”骆闻舟說,“沒有怀疑什么,只是想详细了解一下当时的……”
郭恒的情绪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起来,冲骆闻舟嘶声咆哮:“我当年四处找人說這案子,你们沒人听,沒有人想了解,现在我人也捅了、牢也坐了,你们又找上门来了!我女儿死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想提她,不想提她!你们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骆闻舟张了张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辩解咽了下去,随后声气低沉地說:“对不起。”
“你走吧,走!滚!”郭恒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去,“我沒什么好說的,你们要觉得我可疑,尽管来抓,反正我一回生两回熟,其他的无可奉告
。下回来之前记着亮一下证件,要早知道你是警察,我连唾沫星子都不卖给你。”
骆闻舟:“郭叔……”
郭恒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滚!”
骆闻舟的性情实在不能算温和,然而他此时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
当头的烈日劈头盖脸地朝他喷出火来,他闭了嘴,用舌尖把自己满口的牙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然后低头摸出钱夹,打开裡面夹着的一张照片,递到郭恒面前。
“這孩子叫曲桐,”骆闻舟說,“开学要上六年级,学习很好,提前一年参加了十六中的招生夏令营,平时特别懂事,一直是中队长,现在已经是她失踪的第五天了。郭叔,五天是什么概念?我听說您当年钻研過很多儿童绑架案的案例,那您应该明白,這孩子找回来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郭恒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曲桐的照片上。
两個男人隔着二十年,在盛夏的街头对峙而立,不知過了多久,郭恒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下来。
“可是一天不见着尸体,我們就一天不能放弃,”骆闻舟說,“当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孩子太可怜了,我們不能让郭菲的事再发生一次。可是现在实在沒有别的线索,只能求您帮忙,难道也要等這個王八蛋做完七起案子,留下痕迹才算完嗎?”
郭恒神色微变。
照片上的女孩歪着头冲他笑,露出一颗有点歪的虎牙。不知是巧合還是什么,仔细看,曲桐和当年的郭菲,轮廓居然有点像。
骆闻舟缓下语气:“我就几個問題,问完就走,绝不打扰。”
郭恒看了他一眼,抿嘴沉默片刻,转身走进了书报亭裡。骆闻舟连忙跟上:“当年铅笔盒裡的铃铛那事,您跟别人提起過嗎?”
“提過,”郭恒方才激动過了头,声音還有些沙哑,“跟办案的警察說過,你们放弃以后,帮我继续追查的亲朋好友也都知道一些细节。”
骆闻舟:“能给我一個名单嗎?”
郭恒看了他一眼,就在骆闻舟以为他又要发作的时候,那男人只是蜷在椅子上,疲惫地伸手抹了一把脸:“菲菲的班主任、当时在电话局工作的亲戚……唔,那個打来电话的垃圾站附近几個清洁工,可能都了解一些吧,太混乱了,有些话我跟好多人重复過好多次,记不清了。”
“那咱们捋着线說,”骆闻舟摸出個巴掌大的笔记本,在方才的高脚凳上坐下,“您当时是从哪裡开始追查的,怎么查到吴广川的?”
郭恒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书报亭门上挂着的一個小镜子上,镜子裡映出男人苍老的脸和花白的头发,叫他恍然间意识到光阴的流逝。他看了一眼骆闻舟――当年的小姑娘如果還活着,可能比這年轻人還要大几岁。
“警方调查一直沒什么进展,我心裡着急,忍不住自己查。我跑過几趟那個垃圾处理站――就是凶手打电话的地方,当时垃圾经常处理得不及时,很臭,附近沒什么住户,不通公交,要想去就得开车,而且从县城過来,中间還会经過一個收费站,那时候街上沒有這么多车,哪些车从哪经過,警察都查過了,要是有問題,早查出来了。所以我当时就想,绑架我女儿的会不会是外来的?因为从市区到莲花山有一條国道,为了避开山,得绕半圈,正好会经過附近,虽然沒有路,但那有一道大斜坡,我亲自去看過,车下不来,但正常的大人能从上面走下来
。”
骆闻舟:“您是說,当时绑架郭菲的人带着孩子离开了莲花山,中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国道上停车,爬了半座山,带着他绑来的孩子,跑到那垃圾场附近打了那通电话――他为什么要這么做?”
郭恒略带嘲讽地一笑:“我這想法和当时的办案警察說過,他们问为什么的语气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骆闻舟整理了一下思绪,“按照您的推论,绑匪是個外地人――吴广川确实是外地人,而且据调查,他也沒怎么在莲花山逗留過,那他是怎么会熟悉本地人都不去的垃圾站呢?他绑走的可是一個十多岁的半大孩子,不是几斤重的婴儿,在国道上中途弃车,带着那么大的一個孩子爬山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对她实施犯罪,這风险太大了,他怎么知道附近沒有拾荒的和垃圾站的工作人员经過呢?這不合逻辑。”
郭恒:“你的逻辑抓住罪犯了?”
骆闻舟一时语塞。
“警察也跟我說不可能,他们還成立了专案组,我想,专案组肯定比我高明,让人家去查,我等着就行,结果……嘿!我实在沒办法,只好重新顺着這條‘不可能’的思路往下追查,我去菲菲学校附近,把招待所、旅馆挨個问了個遍,她们老师也帮了我很多――那老师当年就是退休后返聘的,年纪很大了,人已经沒了,总不会是你们要找的。”
骆闻舟:“在這個過程中,您查到了当时在莲花山招生的吴广川。我听說他当时在住院,您为什么怀疑是他?”
“锦绣财大气粗,招生老师们开了好几辆车過来,来是一起来的,办完公事,有因为家裡有事提前走的,有为了去莲花山那边的溶洞玩拖后的,有因病中途离开的,分了好几批走,我在锦绣附近找了個最便宜的招待所,挨個跟踪。”郭恒說,“最开始沒有怀疑吴广川,但是有一次在附近乱转的时候,看见個孩子鬼鬼祟祟的跟着他。”
骆闻舟倏地坐正了。
“一個穿锦绣校服的小男孩,說是班上有個女同学,老无故旷课,他是班长,班主任叫他去了解一下情况,女孩旷课也沒回家,他分明看见那女孩放学以后去找過這個吴老师,但是去找那老师打听的时候,对方却不承认。”
“我一下觉得不对劲,你能明白嗎?你要是自己有那么大的女儿說沒就沒,你也会看什么都敏感。”
“您把這件事告诉了当时调到市局的一個警察。”
“姓杨,在莲花山公安局裡干過,我就认识他一個人,”郭恒說,“但是他不相信我。”
骆闻舟沒替自己的师父辩解,只是追问:“然后呢?”
“我只能自己追查,那個锦绣的男孩子也帮了我不少,有一次那男孩突然用呼机呼我,我赶去一看,正好看见吴广川拉着一個女孩,女孩一直在挣扎,被他硬是拖走……”时隔多年,郭恒說起当时的事,拳头依然握紧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往下讲,“我让那通风报讯的孩子先走,自己跟到了吴广川家裡,看见那王八蛋把那小姑娘拉回家,在自己家门口做了许多……恶心的动作。我……”
案件卷宗记载,郭恒当时伪装成收电费的,敲开了吴广川的门,然后动了刀。
骆闻舟:“那個男孩叫什么名字?”
“姓许,”郭恒想了一会,“好像是叫……许文超
。”
骆闻舟与郭恒道别,车還沒开出去,就匆匆传信陶然,让他传讯当年锦绣中学念初二的苏筱岚和许文超,一路飞车回市裡。
而同一天,费渡也恰好出了城。
“费先生是昨天预约過的嗎?”接待员一边翻看记录,一边偷偷打量着养眼的客人。
這家疗养院依山傍海,有堪称艺术感的花园,虽然是医疗机构,但接待大厅裡绝对闻不到一点医院的药味和病人的臭气,四下窗明几净,美貌的接待员轻声细语,旁边放着舒缓的海潮声和钢琴曲。
乍一看,简直像個海滨度假庄园。
“重症区407号房间,裡面請,工作人员会带您进去。”
费渡冲她点了一下头,顺手从随身带的花束裡挑了一支带着露水的香水百合,□□了接待台的花瓶裡:“谢谢,我觉得這朵花和你很搭。”
說完,他撂下一個脸颊绯红的姑娘,往裡走去。
重症区裡住的,基本是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有种独特的幽静,来往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浓郁的树荫铺展得到处都是,费渡领了探视牌子,来到了407号病房,一個医生早早地等在那裡,熟识地和他打招呼:“费总,我猜您今天就得来。”
“正好這几天有空,”费渡把花放在男人床边,“怎么样?”
“总体上很平稳,”医生說,“不過已经三年了,醒過来的可能性不大,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费渡沒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歪头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男人,客套地回答:“我知道了,辛苦您多费心。”
医生碰到了他的目光,无端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這年轻人逡巡冷漠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他的父亲,甚至不像看活人――他好像在打量一副不怎么尽如人意的装饰品,带着些许可有可无的漠然。
医生心裡已经脑补了全套的“豪门风云”和“篡位□□”大戏,不敢再多嘴,和费渡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费渡彬彬有礼地目送医生离开,背過双手,围着男人的病床转了几圈,病床上的中年男子无知无觉地躺在那裡,被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医疗器械包围,看得出被照料得不错,头发一根都沒有白,仔细看,他的五官和费渡非常像,可是气质又截然不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裡,也给人一种锐利阴沉的感觉,像冷冷的大理石。
末了,费渡停在了墙角,那裡摆着一個小小的日历,大概是护士疏忽了,日期還是前几天的。
他动手把日历翻到正确的日期――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而生他的两個人,一個躺在疗养院,一個躺在地下。
费渡侧過身,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端详了那男人片刻,突然把手伸向了男人的氧气管。
静谧的房间裡,医疗器械发出有规律的轰鸣声。
方才還送花给女孩的年轻男人脸上一丝温度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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