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魏無羨
夷陵山腳下的鎮子熱鬧非凡,來往行人熙熙攘攘,讓已然換了身裝束混跡其間的聶曉和魏無羨看上去越加的普通了。
經歷了兩天一夜的剖丹之痛後,魏無羨又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悠悠轉醒,在看到一直守在自己身邊的聶曉時,少年便又傻傻的愣了半盞茶的時間。她便笑眯眯的趴在魏無羨身邊,將自玄武洞分開口至今的過往草草的同魏無羨講了一遍,略去薛洋和孟瑤不提,只說有位故人將她救了並藏匿起來方得以保全如斯。
對於聶曉的話魏無羨素來是不會懷疑的,她說是被人救了,少年便也全盤接受。因怕江澄醒了發現他的不對勁會懷疑,魏無羨醒轉過後便堅持着要下山,聶曉勸阻無果,也就只能請溫寧尋了兩套衣服與魏無羨雙雙換下,再與他一起先行離開了夷陵。
二人相互攙扶步履艱難的走下夷陵山,在山腳下魏無羨與江澄早已經約定好的地方等江澄來尋他們,順帶着,商議了些許回江家重建蓮花塢的事情。
只是待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半卻依舊不見江澄的蹤影,聶曉擔心魏無羨的身體喫不消,好說歹說苦勸之下,才讓他與自己一起進了間樸素的茶寮休息。不等聶曉暫時鬆一口氣,她便看見了本一路都尾隨在他們身後的薛洋在不遠處似笑非笑衝自己招手。
魏無羨如今沒了金丹靈力潰散,且又值被溫家緝捕的危機之際,聶曉不想讓他與薛洋正面衝突多生枝節,當下便藉口要出去買食物讓魏無羨留在茶寮等自己。
“曉曉——”
少年依舊冰涼的手倏然拉住即將離開的聶曉,魏無羨眼神浮散半仰起脖子望着她,卻終究只是喚出聶曉的名字便再無下文,素來清澈含笑的眸子裏這會兒竟破天荒的暈開一片慌張與怯懦。
“我不走,我就在街對面買點兒喫的馬上回來,無羨哥乖,曉曉說過會陪着你就不會食言,等我一會兒好嗎?”
脣角勾笑,聶曉眸眼微彎間已經矮身蹲在了面色憔悴的少年面前,她捧着他的雙手放在自己臉上摩挲了片刻後,這才仰頭對上他踟躇的眸光信誓旦旦開口。
“我、不餓……”
魏無羨嗓音乾啞的厲害,素來健康英俊的臉龐此刻半分不顯血色,連帶着脣瓣亦是乾裂烏青卻是違心的搖頭說不餓。
“好、好好,無羨哥不餓……可是曉曉餓了,你捨得曉曉餓肚子麼?還有,晚吟哥他也剛剛經歷了換丹同樣元氣大傷,他一心急着要接回江姐姐要回蓮花塢爲族人報仇,斷然也不會再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可是回蓮花塢還有很長一段路程要走,咱們不準備足夠的乾糧哪兒行?我不走遠,就在街對面你看得見的地方買點兒喫的,很快回來好不好?”
哄孩子似的撇了嘴角,她眉眼彎彎努力壓制了心中那抹痠痛,彎月之中閃爍的流光卻是再次出賣了她的情緒。
或許是提及江澄和蓮花塢讓魏無羨連日來強自堅強的心裂了口子,少年本惶惶不安的表情微變,須臾後,他的手小心探過聶曉的臉爬上那雙晶亮溫柔的眸子,冰涼的指尖倏然暈開一片溫熱,魏無羨盯了自己指間那片水澤瞬息後,終是抽了抽鼻子眉宇輕舒。
“那,你快點回來……”
沒了江家和族人,又失了金丹靈力潰散,此刻的魏無羨就像是個失去方向的孩子,一如當年父母雙亡不得不獨自流離街頭苟延求活時那般,他想要不計代價的抓住能夠陪着自己的一縷陽光,不讓它從自己指間偷偷溜走。
可是她說的對,自己失了金丹本就虛弱,再不補充體力,等江澄回來看到他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定然是會起疑心的。
更何況江澄也是傷痕累累,他也需要補充體力需要食物的給養,接回師姐同回江家只是第一步,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更多的責任要一起承擔。
“好!”
輕聲應和卻又重重的點了頭,聶曉起身環住魏無羨的脖子將他穩穩的抱住,用力的,似是想將自己的溫度傳給他,須臾過後方纔放開。
“曉曉……”
臨門跨步,卻聽身後再次響起少年急切又倉惶的輕喚,聶曉含笑回眸,便見魏無羨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抹奇異的色彩。
“小心點兒!”
“好,我馬上回來。”
彎眸揚笑,聶曉眸帶堅毅衝少年點了頭,方扭頭轉身朝着街道對面飛奔而去。
“還真是難捨難分啊,阿姐對旁人這麼好,看得洋洋都要嫉妒死了!”
虎牙少年依舊一襲利落幹練的玄裳,彷彿八百年都不用換洗似的裝扮終是讓聶曉忍不住蹙了眉峯,彼時他正雙手交疊枕在後腦勺上斜靠牆裙,對聶曉言語揶揄間,薛洋更是意味深長的瞥了眼正端坐在茶寮門口靠窗位置的魏無羨,彼時,那虛弱的少年人正端着茶杯目光不錯的望着街道上聶曉離開的方向。
薛洋身處偏僻隱祕的拐角處,以魏無羨的位置望過去,便只能看見背對着茶寮,似正在與對面包子鋪老闆‘討價還價’的聶曉。
“你放心,等他們安全抵達蘭陵,我就跟你回岐山。”
聶曉頭也不擡的指了面前的包子衝賣包子的大叔點了點頭,話,卻是對側向着自己的薛洋說的。
手腳麻利的替她裝好了三個油紙袋,正打算開口問這好看的小姑娘還需要什麼,卻見那在自己攤位邊兒上靠了好一會兒的黑衣少年猛然伸手,竟將她拉到牆裙拐角處壓在牆上。
“阿姐……”
薛洋單手撐在牆壁上將聶曉困在自己與牆裙之間甜甜開口,下一瞬卻又猛然沉了臉色,微微轉眸,陰戾的神色幾乎要實話爲刃般惡狠狠的剜了那盯着兩人的包子大叔。
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到當場石化,賣包子的大叔遍佈溝壑的臉上肌肉止不住的抽抽,手下一抖,正拈着包子的夾子一鬆,那圓乎乎的肉包子便滾回了籠屜裏翻了個底朝天。
再被薛洋那麼狠戾的瞪上一眼,大叔早已經僵硬的身子更是不受控制的抖如篩糠,當下再不敢多看兩人轉頭瑟瑟擦汗。
薛洋這才滿意的回頭,仗着比她高出半頭的優勢痞痞府睨着聶曉,脣角漾開一抹膩死人不償命的燦爛笑容卻又滿腔委屈,“在阿姐心裏,洋洋便是這般不近人情的麼?”
“不然咧?你覺得自己很通情達理?”
毫不客氣的翻了個白眼,聶曉伸手去推他,卻被少年大力的攥了傷口未愈的掌心分毫不退,當下疼的她倒抽了一口涼氣。
還說自己通情達理,分明就是睚眥必報!
“阿姐這麼說的話,洋洋可要傷心的……”
“傷就傷唄,你不就喜歡跟人互相傷害麼,誰怕誰!”
看不得他頂了副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討巧賣乖,轉身,卻又幹着殺人越貨、拔舌練屍的惡劣勾當,聶曉覺得自己已經快對這混蛋小子的招數徹底免疫了。
抽不回被攥住的手,聶曉眼珠子一轉擡腳跺在薛洋腳背上,趁他臉色微變本能鬆開她時,當下轉身就朝外走。
“誒,阿姐別走啊……”
“都說了會跟你回去,你別搗蛋成麼?”被少年拉了胳臂扯回去,聶曉不禁頭大如鬥提高了聲線,“我已經夠煩了,你能不能消停點兒?你要是還覺得不解氣,等回到岐山,你想怎麼報復我都奉陪!”
“不想回岐山,就甭回唄!”
“對啊不想回就……等會兒,你說什麼?”咆哮聲戛然而止,聶曉似是聽錯了般定定看着攤手撇嘴的薛洋微微擰眉,“你再說一遍?”
“反正也沒人看見是洋洋把阿姐帶出岐山的,更何況,溫晁那個蠢貨怕是也沒那麼快趕到這裏,阿姐要是想跟着魏無羨去金陵臺,也不是什麼大事。”
“可孟大哥怎麼辦?”
“……”
薛洋眼角微抽,原本帶笑的脣角忽的就下垮了幾分,盯着滿目嚴肅的聶曉片刻後少年卻終是挫敗的嘆氣,“阿姐你怎麼這樣?關心那個小矮子竟都不關心洋洋?”
“你用得着我關心?你這麼油滑狡詐,不攪翻不夜天已經很不錯了,還能讓他們傷到你?”
上上下下將薛洋鄙視了一番,聶曉撇嘴挑眉,這小子的手段雖說直接又粗暴,卻好歹是在市井坊間摸爬滾打了多年,早已經練就了一副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
常氏五十餘口都死在薛洋手中,他在溫若寒面前更是進退自如,甚至比溫家那兩個嫡親公子都說的上話,如今怕是隻有他不想害的,而沒有他害不到的人!
只要他不回岐山主動招惹,便是溫氏勢力遮天,怕也是很難再找到薛洋這渺小的小流氓。
可孟瑤卻是不一樣,他拼盡一切留在岐山臥底至今,稍有不慎便會全盤皆輸,所以,岐山聶曉是務必要回的,而且,還得趕在溫晁無功而返之前回去,裝作什麼都未曾發生過那般!
“阿姐說的也對,還是阿姐瞭解洋洋!”
薛洋擰眉歪頭,下一瞬,竟又是眉開眼笑語帶得意,彷彿先前的不悅與委屈都只是幻覺。
只是這份小得意並沒有持續多久,他便看見從旁邊包子攤兒上接過三大包油紙袋的聶曉頭也不回朝先前的茶寮跑去,少年素來清寒的眉角不自已的再次下彎了幾分。
這變臉的速度,若是叫聶曉瞧見了定然又要喫驚不已。
薛洋雙臂交疊倚回了牆邊,那方聶曉匆匆奔進茶寮卻是不見了魏無羨的蹤跡,剛纔還算座無虛席的小茶寮此刻卻是客去人空,本整齊擺放的桌椅更是橫七豎八倒在地上,似是剛經歷了一場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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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我朋友呢?”
聶曉的臉色刷一下就白了,她拉住滿臉頹喪正在收拾殘局的店小二急急追問,便見那人痛心疾首的錘了歪倒的桌子狠狠啐了一口,“呸!這些天殺的修士,說什麼除魔衛道保百姓安寧,卻天天欺負我們這些普通人,實在是太可恨了!”
“什麼修士?”
聽聞‘修士’二字,聶曉腦中當下‘嗡’的一聲炸開,莫不是,溫晁的人這麼快就追上來了?
“那些面目猙獰的修士一進來二話不說就開打,看看,這可是我老闆前幾日才換的新桌椅,砸了也不賠,這讓我怎麼交代啊?”
店小二哭天搶地兒擤了一把鼻涕又繼續唸叨,聶曉聽他說了半天卻也沒提到魏無羨,當下整個人都要急的跳腳了,“我朋友呢,就方纔坐在桌子旁邊那位公子,看上去病懨懨的那個?”
“你說那位?不就是他把那些壞人招來的麼?真是晦氣,一大早的就遇上個半死不活的觸黴頭,早知道……”
“那些人是不是都穿紅色的仙門家袍,身上有太陽紋的圖案?還有,有沒有一個年輕漂亮還身姿婀娜的女人在裏面?”不想聽店小二抱怨,聶曉掏出身上僅剩的錢拍在他手中連連問道。
“是是是,有個很漂亮的年輕姑娘,就是這裏長了顆痣太煞風景,對了——”店小二雙眼放光的捧着手中一把碎銀子頻頻點頭,而後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又擡眸對聶曉努力回憶,“那個姑娘讓我告訴等你朋友的人,嗯……應該就是告訴姑娘你吧?她說你若是要找那位公子,就去夷陵亂葬崗,不過小的可勸姑娘一句,亂葬崗可是去不得,那裏……”
店小二話音未落,聶曉已經猛然轉身朝着門外飛奔而去!
夷陵亂葬崗……
王靈嬌,你敢傷他,我定要你百倍償還!
“阿姐?”
等在對街的薛洋見去時匆匆又歸來迅速的聶曉莫名挑眉,還未等他開口問發生了什麼變故,便已經被面色鐵青的聶曉拽了胳膊朝鎮外飛奔。
“阿姐你不要魏無羨了?”
“少廢話,去夷陵亂葬崗!”
催促着薛洋召出降災,聶曉素來平和溫柔的眸眼此刻儼然已經通紅一片,若非她自己金丹不再體內真氣更是不受控制,怕是早已經追出十數裏去了。
聽聞亂葬崗三字薛洋也不由收斂了些許的玩心,當下催劍出鞘御風而起,帶着聶曉朝那座活人從不靠近的詭譎山脈飛去。
彼時,溫晁已經帶着溫逐流、王靈嬌、溫言以及三兩名隨侍御劍停在了亂葬崗上空,魏無羨亦是被兩名隨侍死死壓着跪在溫晁腳邊一柄劍身上不能動彈,少年腰腹間未癒合的傷口因着先前被溫晁踢打牽扯更甚,此刻正不斷的往外冒着血水看上去無比悽慘。
他原本是在茶寮等聶曉,遠遠的看見心心念唸的小姑娘與那包子攤主說着什麼,下一瞬,卻被不知從哪裏探出的一隻手拉到他再看不見的角落裏沒了蹤跡,魏無羨當下心中一慌,他起身就朝茶寮外跑,卻迎面撞上好不容易擺脫了一羣不知從哪兒竄出來擋道的瘋獸,正預備在此處暫時歇腳的溫晁等人。
於是,便有了店小二說的砸店,魏無羨素來嘴硬骨頭硬,心下更是擔心突然‘失蹤’的聶曉便也忘了自己的處境,面對溫晁愈加口無遮攔起來。
溫晁威逼利誘追問江澄的下落未果心中更怒,魏無羨卻根本無所畏懼,只憤憤追問溫晁把聶曉怎麼了?溫晁一時間沒有深思,便只以爲魏無羨是因着坊間傳言,相信是他當初殺回玄武洞將聶曉帶走,想到聶曉如今當真身在他岐山不夜天城,溫晁當下得意洋洋的嘲諷魏無羨自顧不暇還想着英雄救美。
誤以爲溫晁承認方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抓走了聶曉,魏無羨當即勃然大怒,當即將溫晁又是好一番死鴨子嘴硬的奚落、叱罵,於是乎,雞同鴨講之下,這兩個素來看不對眼的人還當真毫無障礙的較起勁兒來了。
那時候王靈嬌便妖妖嬈嬈的站在一旁小白眼翻的上了天,這幾日溫晁因着對聶曉的失望對她倒是格外寵順,一時間便也讓許久未曾膨脹的王靈嬌自以爲是起來,當下便又得意忘形的在一旁煽風點火。
王靈嬌言語之間將聶曉對他二人的極端態度拿出來刺激溫晁,怒極的溫晁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堂堂仙門少主子,竟然被人拿來與魏無羨這麼個家僕之子做比較還比輸了?這讓溫晁着實再也忍不得半分,於是乎,他便招呼了手下對魏無羨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剛剛被開膛破肚失了金丹的魏無羨哪裏是溫晁幾人的對手,自然是毫無招架之力的被好好教訓了一頓再無還手的餘地。
王靈嬌看見魏無羨帶着包袱,便想他定是在此處等江澄,當下想了個自認爲高明的請君入甕之計。王靈嬌嬌滴滴的鑽進似乎差不多泄恨了的溫晁懷中建議說,要將魏無羨扔進詭譎恐怖的亂葬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又招來畏畏縮縮的店小二,告訴他等找魏無羨的人來了,便讓對方去夷陵亂葬崗找。
於是乎,魏無羨便被他們押着到了這方陰雲終年不散的鬼地方。
“魏無羨,你知道我們腳下這片烏漆嘛黑看不到邊兒的地方是哪兒嗎?本公子告訴你,這兒就是夷陵亂葬崗,你們雲夢也一定聽是說過它的大名吧?這兒既是屍山,又是古戰場,是當年九州仙門五大家族與薛重亥血戰的地方,幾百年了,這下面埋葬了數以千萬的名家修士怨氣沖天,我腳下那片地獄可謂是五步一骷髏,七步一斷肢,隨隨便便一回頭,便能碰上成片的兇屍衝着你齜牙咧嘴,等着嚼碎你的骨頭渣子……”
攥了魏無羨披散的亂髮強迫他看向腳下蒸騰的墨氣,溫晁咬牙切齒間神情猙獰又扭曲。
“嘖嘖嘖,看看這久聚不散的黑氣,知道這是什麼嗎?怨氣懂麼,一見活人生氣就立刻瘋狂吞噬的那種!這世間已經沒人能剋制它們了,但凡被其侵蝕,便是千軍萬馬也會片甲不留!現在是白天,你可能感覺不到什麼,可是等到了晚上,只有你想不到沒有這裏出不來的玩意兒,哈哈哈……活人進了這兒,連人帶魂有去無回,啊哈哈……”
溫晁猖狂的笑聲在亂葬崗上空混風而蕩,聶曉老遠聽見這笑聲禁不住高聲叫了起來,“溫晁住手——”
此間怨氣濃烈遮擋了視線,便是白日她也半分看不清楚魏無羨此時的準確位置,只能憑藉被陰風吹散的溫晁的聲音,隱隱判斷他們所在的大概方位。
肩頭壓力微重,不等聶曉再開口,便覺腳下降災已經調轉方位朝着溫晁等人疾馳而去。
站在聶曉身後的少年眉目森寒面色鐵青,雖說不屑做什麼好事,可若是有人搶了他欺負阿姐讓她心痛流淚的權利,薛洋也是決計不能忍得了的!
寒芒呼嘯而至,被聶曉的呼聲驚愕住的溫晁本能回頭,那原本乖巧依偎在他身邊的王靈嬌卻是眸中兇光畢現,她揚手攥着同樣欣喜回頭去尋聶曉聲音的魏無羨的頭髮,趁溫晁還未來得及回神便狠狠將之推了出去。
“啊啊啊啊——”
魏無羨甚至還來不及看疾馳而至的聶曉最後一眼,本就已經虛弱不堪的身體,便如斷線風箏般徑直墜入腳下陰雲密佈的深淵瞬息不見。
“不要,無羨哥——”
終是來晚一步,聶曉看着魏無羨被‘溫晁’推下深不見底的亂葬崗,腦中一路都緊繃着的那根神經倏然間就崩斷了!
聶曉腳下一軟眼看就要滑下降災,薛洋忙眼疾手快的將她往自己懷中一帶緊緊摟住,微眯的眸子卻是危險的瞥了眼脣帶得意的王靈嬌眉峯蹙緊。
“你、你怎麼……”
溫晁臉色驟變,略顯僵硬的從魏無羨墜落的方向轉回目光,他有些舌頭打結的看着靠在薛洋身上眼神陡然空洞的少女,心中竟無端生出幾許慌亂來。
當日血洗蓮花塢她那番撕心裂肺的模樣猶自在目,怎麼今日收拾魏無羨,竟又被她給撞見了?
目光再落及半摟着聶曉臉色陰鷙的薛洋,溫晁胸中怒火驀然飆漲,不敢再多看一眼聶曉,溫晁索性擰眉冷聲衝少年便是一聲咆哮,“薛洋你好大的膽子,竟然私自帶她離山,你——”
“薛公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通報魏無羨下落有功,溫公子自然是不會虧待你會大加獎賞於你,可是,你把聶小姐帶來做什麼呢?”薛洋還未開口,王靈嬌卻搶先一步拉住了溫晁滿目嬌笑,“就算你再怎麼喜歡聶小姐,也不能做這種挑撥離間,讓聶小姐對我家公子生恨自己漁翁得利的下作事兒吧?”
她此話一出,原本怒意滿滿的溫晁也瞬間恍悟的變了臉色,“嬌嬌說的是,薛洋,你的功勞本公子會記在心上,可其他的……”
“阿洋?”
“不是,不是我!”對上聶曉不敢置信的眸子,看着串串淚水洶涌着從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瞬間滑落,薛洋忽的便散了一身的陰戾滿目慌張。
她分明看見魏無羨掉下亂葬崗都沒有哭,她分明比任何人都來的堅強,可是爲何,爲何一聽說是自己‘出賣’了她便再也不掩飾痛楚。
少年語速飛快,強調中破天荒帶了急切的辯解與懇求。
“不是我我沒有,我沒有跟他們通風報信阿姐你信洋洋,真的沒有!”
她爲什麼要用那種失望透頂的眼神看自己?她的眼神爲什麼那般絕望又心碎,看得少年直覺心臟似是被狠狠的揪緊了般難受,看得他本能的想要去向她解釋清楚。
“你當真就這麼……恨我?”聶曉眸中神采散盡,似是已經聽不見薛洋的解釋,任由淚水肆意涌出又滑落,她嗓音哽咽帶着竭力壓制的顫抖,“這麼久了……蠱讓你下了,所有的奚落,我也只當你孩子氣不與你計較……我也努力的,讓自己去理解你、接受你……我也想,要好好的保護你……阿洋……”
怪不得他會在那個時候出現,怪不得會平白無故的說不想回岐山便不要回去。
聶曉本以爲,這小惡魔或許開始慢慢接受自己這分別多年的親人,卻未曾想到,他或不過是在調虎離山,好讓溫晁有機會將魏無羨單獨帶走。
他果然還是恨極了她的,從來,都沒有如她所願那般願意接受她的靠近,一如她,也始終無法毫無芥蒂的去接受他是自己血親胞弟。
他們終究還是要相互折磨,不死不休的。
“阿姐真的不是我,我沒有!王靈嬌你個賤貨,趕緊告訴她小爺沒有!”
“對不起……”顫抖的食指撫上薛洋慌亂的臉皮,聶曉忍痛勾笑卻是滿目蒼涼,“是我不好……從一開始,我就和別人一樣,把你當做一個萍水相逢又不服管教的劣童,從來沒有真正的,以親人的角度來對待你,阿洋恨我,也是情理之中的……”
若是換位而處,若當年流落市井受盡欺凌的是她,在面對成天仁義道德滿嘴,對自己藉以保命的生存手段嗤之以鼻還妄想‘教化’她走向正途的所謂‘親人’,自己斷然也是不會輕易相信的。
總歸是勸人大度者合該天打雷劈,畢竟,他們從來沒有經歷過別人的悲歡離合、生死離散,原來不知不覺中,她自己便已經成了那種不是人間疾苦的討嫌人。哽噺繓赽蛧
“我自己都沒有擺正立場不肯把你當成弟弟對待,又憑什麼要你乖乖聽話?”
從來都是她在排斥弟弟的靠近,每一次她都認爲他是不懷好意,處處提防警惕,少年心思本就執拗,被唯一的親人如此對待總歸不會心平氣和的。
所以他不信任她,也是在自然不過的,一如她即便在宋嵐面前誇下海口要重新教養薛洋,心下卻也是七上八下不敢絕對相信他能改好的!
如此互相猜疑的姐弟,又怎麼推心置腹自言血濃於水呢?
“可旁人是無辜的,他……方纔經歷了開膛破肚之痛,你分明知道的……你爲什麼要……”
腦子裏混亂不堪,眼前只剩魏無羨被剖丹時血肉模糊的丹府、蒼白扭曲的臉和目光渙散的眸子。
他放棄大好的將來和張揚的羽翼,換來的,卻是連江澄重拾信念都來不及看一眼,便悄然埋骨於此處亂葬崗之地!
“不是的阿姐,不是我出賣魏無羨的!洋洋……洋洋願意聽話的,只要阿姐別再丟下我一個人,我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好不好?阿姐、阿姐你信我,我沒有與他們勾結……”
少年焦躁不安,語言混亂顛倒,他恍若又看到了當年她決然轉身的畫面,卻莫名的,又多了些許的不同!
多了,她決然面容上,晶瑩閃爍的斑駁淚痕!
一如此刻,她淚流滿面傷心欲絕的模樣……
恍然間,薛洋甚至開始懷疑,那支撐着自己活到現在的恨意到底是真是假?當年,他是不是遺漏了什麼?
不及他再憶當年,聶曉已經輕輕抽出了被薛洋緊緊攥住的手,少年掌心一空,頓覺驚惶無措如墜冰窖。
面對這一番變故溫晁已然呆滯,連帶着懸浮於他身後的溫逐流及溫言,也是緩緩凝重了神色,最爲震驚的莫過於想要挑撥離間的王靈嬌,她嫉妒於那聶家小姐的好人緣總受人喜歡,卻是打死都想不到,那個邪肆乖張的薛洋與聶曉之間竟從來不是單純的男女感情,而是……
“阿姐,阿姐……”薛洋猛然伸手,再次將聶曉拉到自己面前和他捱得極近,少年低頭觸及聶曉的發頂輕輕蹭了蹭,須臾後,方哆嗦着脣瓣毫不確定的開口,“阿姐,你、你又不要我了嗎?”
素來玩世不恭又陰戾歹毒的少年此刻竟搖身一變,在聶曉面前竟脆弱得不堪一擊,似個即將被拋棄的可憐幼童讓人心生憐憫。
“阿姐,阿姐你幹什麼,阿姐你鬆開我!”
青練蜿蜒纏繞,一如前幾日他自尋宋嵐晦氣惹得聶曉動了肝火將他捆在屋子裏時,將薛洋不鬆不緊的纏縛着卻又動彈不得。
“這輩子我做不了你的好姐姐,讓你心懷恨意傷人傷己。可笑我還想教好你、照顧你,卻偏偏的,連自己都活的亂七八糟、不知所謂……如此,下輩子,我們就不要再見了吧……”聶曉垂眸,俯視腳下早已經看不見魏無羨身影的亂葬崗笑意蒼涼,“希望我的死,能讓你心中的恨意徹底釋然,阿洋,別再傷害旁人,斷了自己重頭來過的路……”
擡手輕觸少年驚慌的臉頰,聶曉含淚勾脣語調帶顫,冰涼的手指劃過薛洋臉頰上還未癒合的劃傷時又捏了他臉皮三寸輕輕扯了扯,不重不輕,卻帶着濃濃的寵溺之意。
“小搗蛋,以後姐姐不在便別任性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旁人終究是沒有義務任你欺負的……”腳步後挪驟然踏空,聶曉的身形猛然下墜,溫晁拼命伸過來欲抓住她,卻被聶曉狠狠揮開了手。那雙天生帶笑的琉璃眸中淡漠清冷不含絲毫的恨意,她甚至不去看神色驚惶失聲尖叫的溫晁一眼,只在眨眼間,便被腳下濃霧徹底吞噬。
“不、不要姐姐!”
頰畔溫熱猶在,薛洋被青練捆縛着頹然滑坐在降災上,眼前閃過無數零星散碎的畫面,一幀一副,竟皆是兒時的阿姐雙手輕捏着他的臉頰,或是咬牙切齒或是無奈寵溺,卻偏生最後都會奶聲奶氣喚他一聲‘小搗蛋’的場景,戳點他額角的小嫩指頭溫溫軟軟,帶着他們最愛喫的相思夾餅的甜香味久久不散。
他尚且忘記了曾經的溫馨,便是前塵盡逝,她卻還本能的保留着這般小動作深埋於心。
薛洋沒有心,薛洋的心在七歲那年並同着他的左手小尾指一起,被這世間的冷漠與殘忍一起斬斷了!
可是爲什麼,現在胸腔裏卻痛的讓他忍不住想要嘶吼狂叫……
“薛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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