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杀人的刀
入夜时分,杨家堡的主事人,同样也是村裡三老之一的杨玄,不知第多少次发出了這样的感叹。
杨家堡所处的蓟州,本就是四战之地,往北沒多远就是胡人的地盘,那些骑马的胡人动不动就打過来烧杀抢掠。虽說近些年来胡人大军犯边的事情少了一些,但轻骑劫掠之类的事情却基本沒停過。
正常来說,在這种地方居住基本等于找死,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起码该搬到個能够远离兵灾的地方。可杨玄之所以還带着族中子弟赖在這裡不走,其中也有他自己的难处。
“族叔,這次真不能再退了。”
就在杨玄這边长吁短叹的时候,却有身着一袭短打的短须汉子推门走了进来。
汉子名为杨三郎,乃是杨玄的侄子,也是他杨氏年轻一代裡最为勇猛的那一個。相传在杨三郎尚且少年的时候,杨家堡与隔壁村争夺水源,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而在這其中,为了泄愤,隔壁村的年轻人更对着杨氏一族乃至于其先祖破口大骂。
也就是這個时候,杨三郎站了出来。
“骂我可以,你怎么可以骂我杨氏先祖呢?”
說罢,杨三郎抄起长矛便掷了出去,飞掷的投矛直接将喊话那人钉死在地上。而那些与杨家堡作对的人见此惨状,便也都作鸟兽散了。
也正是因为這份敢于下手杀人的威风,杨三郎很快便在蓟州小有名气。
可眼下,這個以勇猛著称的汉子,却眉头紧锁。
“去年因为那些胡人過来,我們就沒给刘都督交够粮食,如果這次還出事的话,刘都督那边恐怕……”
“别吵,别吵……三郎,别吵,我都知道。”
老迈的杨玄又一次叹气。
這就是杨家堡沒办法挪地方的原因之一了。统领蓟州,手握大军的刘都督既是杨家堡的保护伞,同样也要在杨家堡收取粮饷用来戍边。他蓟州杨氏要真敢不声不响跑了,以刘都督那暴烈的性子,怕不是远隔千裡也要追過去给他们点厉害尝尝。
当然,那刘都督也并非是那种只知道索取的,眼下村裡那座坚实的坞堡,便是刘都督让麾下士卒们修起来的,坞堡虽然不算大,但却沒有偷工减料,墙体坚固厚实,该有的望楼角楼之类的也一概不缺。平日裡有什么兵灾,村裡的庄户们都可以躲进去避难,而杨家堡這個名字也是因为這座坞堡而来。
然而問題,也偏偏在這坞堡之上。
人能进坞堡避难,外面地裡的庄稼可沒办法长腿自己走进来。胡人轻骑劫不到东西,必然会拆房破屋,糟蹋田地。那些庄户们的家宅财物倒還好說,可一旦粮食有了损失,到了秋收交不上足够的分量给刘都督那边,他蓟州杨氏可就……
“我們還有多少青壮?”
老迈的杨玄握紧了拳头。
“把流民也算上。”
“能拿得动兵刃的,算上我自己,一共四十六個。”
名为杨三郎的短须汉子只是思索片刻,便已经报上了数字。
“如果再加上流民裡的青壮……应该能凑百十来人?”
“……只有這些嗎?”
握紧的拳头松开了,老迈的杨玄显得有些丧气。
百十来号青壮,這其实不能算少了。起码跟邻村争個水抢個地什么的,已经算是一股颇为强大的力量。可問題是,他眼下面对的却不是什么村子之间的好勇斗狠,而是要迎击北边那些凶神恶煞的胡人轻骑。
只是百十個沒经過什么正经训练的青壮,能顶得住几次冲杀?
更何况,這其中還有大半都是收拢過来的流民,先不說這些面黄肌瘦的流民能不能打仗,单說心气,這些被收拢過来的流民,也未必就真的像本就扎根在此的杨家子弟一样,愿意为了杨家堡拼上性命。
仗都沒开始打,就已经有了军心不稳的祸根,這简直……
“族叔,不必惊慌。”
杨三郎一眼便看出了杨玄的忧虑,连忙近身上前,压低了声音。
“实在不行的话,我們就用祖传宝刀!”“你……”
听到族中子侄居然提起了這一茬,杨玄不禁瞳孔一缩。
祖传宝刀,那可是杨氏一族秘藏的重宝。根据族谱记载,当年杨氏一族的先祖跟随太祖皇帝东征西讨,毙敌无数,所用的就是這柄宝刀。虽然因为后来胡人南侵,蓟州被打烂了,连带着曾经风光无限的杨氏也一块沒落至今,但這祖传的宝刀却威风犹在,上一任杨氏家主在危难关头,仍旧能持此宝刀,力毙百余名胡人轻骑。
不過就像之前那让人牙疼的坞堡一样,這祖传宝刀,也有它自己的問題。
“并非是我不愿让你用刀,你是我杨氏這一代最出色的年轻人,那把刀始终都是要传给你的。但是你也知道,上一代杨氏家主,已经持此利刃,手刃十余名胡人,眼下煞气入刀,還未曾磨洗干净,真要让你拿去用了,到时候煞气入体,你恐怕就要……”
接下来的话,杨玄便不忍再說下去了。很明显,在杨玄看来,煞气入体這件事,是远比胡人劫掠更为凶险的事情。
“如果要启用那把刀,就非得找匠师研磨,洗刷煞气之后才行。刘都督那边倒是有研磨匠师,但那也不是我們现在請得起的……要我說,与其把希望寄托在那把刀上,還不如赶快去找刘都督搬救兵。只要刘都督愿意相救……”
“来不及的,族叔。”
杨三郎只是摇头。
“胡人快马轻刀,来去如风,只靠手裡這点人手,我們根本撑不到刘都督的救兵過来。更何况刘都督也不会白帮我們,到时候兵卒過境,人吃马嚼,我杨家真的付得起這個价码嗎?”
“那你說怎么办?”
眼见得身为小辈的杨三郎還敢抬杠,杨玄登时便急眼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怎么算行?”
“要我說的话……族叔,我們的确是沒有研磨匠师沒错,但我們不是還有磨刀石嗎?”
杨三郎面色微沉。
“从流民裡找几個青壮,让他们去把刀磨了。”
“可他们不是研磨匠师!”
杨玄惊得差点揪断胡子。
“他们又不懂磨刀!到时候煞气入体……你這是让他们用命去填?”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杨三郎咬紧牙关。
“只要能保住杨家,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
……
……
刚被李木匠拽进坞堡的时候,杜乘锋還有些沒回過神来,直到有人将他和那些青壮们拉进同一支队伍,又有人将一杆木矛塞进他手裡之后,杜乘锋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究竟是個什么处境。
他原本還以为,自己這番际遇,拿到的应该是普通人白手起家的剧本,虽然過程有些辛苦,但总归還是未来可期。可谁又能想到,只是转瞬之间,原本和平安定的打工生活便转为了战阵厮杀,乱世求生。
只看手裡這根明显是粗制滥造的便宜木矛,杜乘锋便已经知道,自己這是要跟那些青壮们一起,被拉去填阵线了。
“這……”
杜乘锋半天說不出话。
自己有几斤几两,杜乘锋還是清楚的。虽然打架斗殴他能占据上风,但那也只是因为原本是太平人的他以前好吃好喝,落得一身结实的身子骨,這让他比身边這些营养不良的乱世人力气大些。可真要上了战场,面对骑马的胡人,只靠這两膀子力气怕是远远不够了。
对于他這种沒有任何战阵经验的人来說,战场是极度危险的地方,两军阵前刀剑无眼,单打独斗的本事沒有任何用处。
好在眼下他也不一定真就需要单打独斗。
之前那几個想要抢他的地痞流氓,眼下也已经被拉到了队伍裡面,而在发现了杜乘锋的身影之后,這几個泼皮竟主动凑了過来,往杜乘锋身边一围,俨然一副不想走了的架势。看着這些被自己教训了几次的泼皮還敢当着他的面晃悠,原本還有些紧张的杜乘锋直接乐了。
“還敢過来?忘了上次挨的打了?”
“就是因为你能打,所以我們才過来。”
几個泼皮倒也拉的下脸来,果断承认了自己的败绩。
“跟在别人后面,他们死了,就要轮到我們了。跟在你后面,你能多顶一会,我們兴许就能多活一阵。”
一番言论,让杜乘锋不由得为之侧目,合着這几個泼皮也不傻,是准备拉他這個能打的上去顶缸来着。不過這对他来說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可以說正合他的意。
只靠自己单打独斗,在乱军阵中就是個挨千刀的命。可如果能多几個人手护住自己侧翼与背后,那他未必就不能在這场凶险杀局中保下命来。
既来之则安之,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那個刚盖到一半的那间小院,杜乘锋這次也准备拼命了。
只是就在杜乘锋刚刚转换了思维,已经为马上要开始的战争做好准备的时候,却有面生短须的精壮汉子远远走了過来。
迎面走過来的汉子,杜乘锋是知道的,這個叫杨三郎的汉子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在這杨家堡也算是一号人物,眼下這支青壮队伍也是由对方所统领的。眼下杨三郎出现,也就是說马上要开打了?
“你们都排好队,让我看看最壮的是哪几個。”
出乎杜乘锋的预料,這杨三郎却沒有喊些什么鼓舞士气的口号,反倒是先挑起人来。
這是要选先锋了?最壮的顶在前面?
“哗啦——”
就在杜乘锋這边還在揣摩的时候,原本聚在他身边的那些泼皮却已经齐刷刷的后退一步。
這一退,杜乘锋本就有别于普通流民的身形就显得分外扎眼了,而杨三郎也马上就转了過来。
“对,就你,你不用打仗了,把长矛放下,跟我過来。”
“……啊?”
刚刚退了一步的泼皮们顿时懊悔不已,而杜乘锋更是一阵迷惑——挑他這個最壮的,却不让他打仗,那是让他去干什么?难不成是跑出去报信?
但如果是跑出去报信的话,這路走的也不对啊,眼下這杨三郎分明就是在将他往坞堡裡面带,這明显不是要出去的样子。
“到了,就是這裡。”
来到一处看起来像是宗祠模样的建筑门口,杨三郎便停下了脚步。
“虽然不让你上战场,但是你要做的活计也不轻松……看到了嗎,就是那把刀,帮我把刀磨了。”
“……就這?”
杜乘锋的脸色有些微妙。
磨個刀而已,早說啊,哪還用得着這么大阵仗,搞得好像是选什么敢死队一样。
虽然他也沒学過怎么磨刀就是了,不過沒吃過猪肉好歹也见過猪跑,最不济他好歹也是磨過菜刀的,只要把刀磨快磨利也就行了。
坐上长凳,磨刀石上浇了水,杜乘锋便准备开工。很显然,跟去前线送命相比,這确实是個更好的活计。
只是当他拿起那柄战刀的时候,他的脸色却瞬间变了。
曾几何时,在他刚来到這個世界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拿的是荒野求生的剧本,而在来到了杨家堡之后,他也曾觉得自己拿到的是白手起家的剧本,而在刚才,他更是已经为乱世搏命做好了准备。
可直到摸到這把刀,他才知道,眼下這個世界,或许還存在一点更挑战他想象力的东西。
右手摸到刀柄的刹那,一股凶恶煞气竟顺着手臂一路直冲脑门!
意识模糊之间,杜乘锋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把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