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夜 作者:董无渊 正文 类别:其他小說作者:董无渊本章: “入了冬,天黑得真快!”官妈妈搓着手,看檀生俏生生地立在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赶忙佝腰出去,递了個暖炉给檀生,想起明儿就能到江西府了,声音不觉高兴起来,“還有一晚上了姑娘,外面凉得很,咱进船舱裡窝一会儿?” 這一晚上還长得很呢。 檀生清晰记得,上辈子,哦不,梦裡,這一夜他们遭了水匪,三個贼人来势汹汹,从左舷侧入,将這船洗劫一空,并对她下了死手。刀刃寒光,她躲避不及,官妈妈剽悍尽显,伤了一條腿抱着她跳进水裡,再护着她游到了岸上,辗转三日才蓬头垢面地回到了南昌府。 托那几個贼人的福,她们攒下的银两全都喂了鱼,千辛万苦回到南昌府后還受尽猜疑——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府中上下都怀疑她的清白不在。 流言蜚语让她无法抬起头来做人,只好唯唯诺诺地讨好每一個可以讨好的人,连厨房倒潲水的李阿嬷都收過她亲手绣的香囊,关键是那李阿嬷還嫌针脚太粗! 檀生想起這些事来,恨不得立刻把脸捂住,脸上火辣辣的疼! 为什么她会蠢得這么一言难尽… 难道别人說什么,她就做了什么嗎?别人說了失了贞,她就真的失了贞嗎?她明明什么也沒做,只因为别人的质疑与讥笑,她便觉得愧疚,觉得难堪,觉得自己错了 她到底哪裡错了? 遭遇水匪已经很不幸了,她受惊,她受伤,她還要在流言蜚语中苦苦挣扎? 凭什么? 檀生站在船头,看来往大船上花红酒绿,繁荣热闹,不免有些木楞。她不算很聪明,甚至有时候有点蠢,做事情很盲目,对自己所处的境遇常常很迷茫,不算灵巧也并不玲珑,被人推着走时還算好,若别人放了手让她自己走,她便能走进死胡同裡出不来,嗅觉不灵敏,眼睛也有点瞎,唯一可取的是待人好,不逞能。 這样一個一无是处的她,重来一次,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再来一次,她照样什么可依仗的也沒有呀。 刚随河水激荡起来的豪情壮志,一下子又被這席卷而来的河浪给打翻了。 檀生深深吸了口气,坚持不让自己颓唐下去。 官妈妈又唤了声“姑娘,天黑了”,檀生這才回過神来,哦对,天黑了,檀生佝身钻进船舱中,官妈妈紧随其后。 檀生发现自己走在一個岔路口,照着前路走,那就有了经验,她可以把私房银子藏在怀裡,提前跳水上岸,租一架马车,找一條更近的路,平平安安到南昌。 更或者 她完全可以就此别過,去他娘的赵大姑娘,去他娘的寄人篱下,去他娘的二夫人!她和官妈妈有手有脚有银子,還有身份文书,赁上一间小门户凭自己的手艺开间绣坊也好,开個豆腐店也好。对了,她還会算命,当姑子那几年跟着女冠到处骗钱,哦不,到处结缘。三庭五眼,堪舆定穴,她总能說出几分道道,她们肯定能過活! 到时候她给官妈妈颐养天年,嫁個隔壁的猎户或教书先生,生几個小崽子,還能過继一個给官妈妈当小孙孙,绝不叫官妈妈绝了户… 她必须好好過下去,为自己活下去! 檀生脑子乱哄哄的,裡面像是有几百個声音在翻滚叫嚣,身体裡血气上涌,噗通噗通地沸腾着。 只是官妈妈一直很期望去南昌。官妈妈觉得到了南昌,她赵檀生就成了官家小姐,从此不会再過为温饱挂忧的日子… “官妈妈,”檀生强迫自己声音平静下来,“几时了?” “快到子时了。”官妈妈看了眼更漏。 檀生点点头,她本来就不算聪明,叫她记住十多年前的某一夜裡什么时辰這希望实在渺茫。丑时属金,金为利,金见水为血,那水匪许是丑时来的? 檀生一眼望去,那艄公面朝河水,以背示人。船舱点了三盏旧瓷油灯,船老大舍不得多点灯,整個船舱黑乎乎的,只有几簇微光摇摇欲坠,叫人恰好能看见一臂之内。 篾编船篷和老木船身在黑夜中都暗沉得骇人。 檀生附耳问官妈妈,“船裡還有灯油吧?” “应该有吧。”官妈妈不确定,“灯油燃得快,沒了亮光,咋個行船?” 檀生从怀裡摸了指甲盖大小的一枚银锭子来,“妈妈去和船老大說一說吧,麻烦他再拿盏油灯和一瓶灯油来,我想看看书。” 官妈妈连声低呼,“一盏油灯可十個铜子都不到!” 檀生把银锭子往官妈妈手中一塞,“妈妈且听我的吧,钱沒了還能再赚呢。” 机会错過了,命沒了,可真就什么都沒了。 檀生难得态度坚决,官妈妈虽觉奇怪,到底沒法,敛了裙去寻船老大。隔得远,檀生瞧不清楚,只见那船老大收了银子,跟着撬开船舷从暗格裡拿了东西出来。官妈妈一张脸铁青回来,许是又受了那船老大的气,将灯油与灯盏都递给了檀生,见檀生将油瓶攥在手中,越发不明白她到底干甚了。 官妈妈张口想问,檀生赶紧摇头比了個噤声的手势,又闻小姑娘压低声音,“妈妈,若我告诉你,等会子有水匪劫船,你信嗎?” 官妈妈不觉大惊失色。 檀生抿唇笑了笑,在昏黄的灯光下,小姑娘的轮廓被光晕得更为柔和,如鸦鬓发老老实实地散在身后,为赶路方便,草草挽了個低髻。身上穿的虽是旧棉布衣裳,却也架不住人身量挺拔,小姑娘笑起来就像是开在广阳老宅外的美人芭蕉,艳得很,美得很,亮得很,什么光都压不住。 官妈妈被晃得一时失神,又赶紧摇摇头,学着檀生压低声音,“那…那怎么办啊!” 官妈妈连她为什么這么說都不好奇! 从来都是她說什么,官妈妈就做什么。這世上唯一觉得她聪明的人就是官妈妈,现在想想這压根就是两個蠢蛋的互相安慰。 重来一次,官妈妈還是這样。 檀生這次是真真地展眉笑开了,再来一次也挺好的。檀生凑耳轻言,官妈妈连连点头,憋了半晌,才道,“那若是沒有贼人怎么办呀…” “沒有不是更好嗎?”檀生讶异,“沒有水匪,难道咱们還要上门诚邀嗎?” 官妈妈默想了片刻,觉得自家姑娘說得颇有道理,不禁又真挚地点了点头。 夜黑风高,凉寒逼人,一卷薄帘遮风。 檀生躺在船舱中,听耳边的风呼啸而過。檀生将空了一半的灯油瓶抱在怀中,鼻梢有淡淡的籽油味,脚边堆着干干燥燥的旧衣物,凉呼呼的银两隔着亵衣贴身放置。身边的官妈妈也沒睡着,喘气不匀,来回翻转。 檀生双手覆在胸膛上,听着自己心跳。 “砰、砰、砰” 充满了生机。 ,,,內容来源于互联網或由網友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