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金珠
一場秋雨一場寒,秋天的雨是寒冷的雨,每一次雨,都會令天地間變得更冷,更蕭索。落寞的庭院中,青石的石板已經生了苔痕,多少過往的嘆息與悔恨都已經埋在了塵土之中,滋養了這一樹又一樹散發着幽香的,在深秋綻放的玉蘭?
玉蘭樹邊的青苔有些殘破,有人在這裏站立,又從這裏走過。
而現在雨仍下個不停。
在雨絲織成的網中,在玉蘭花的最深處,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一間小亭,一間安靜又寂寥的小亭,許久沒有人去過,已經落滿了厚厚一層黃葉。
自從鶴道長離開之後,這裏已經變得荒蕪,沒有人會來這樣一處傷心地,會來打擾一個曾經在這裏停留的寂寞的靈魂。
這個曾經也熱鬧至極的醉蘭山莊雖然還有人居住,卻也已經變得冷清。因爲還留在這裏的人,大多都是鶴道長曾收留的孤兒,他們都爲鶴道長的離世感到悲痛。
不過這些日子以來,總有人能在小亭看到昏暗的,搖曳的燈光;聞到悠長的,苦澀的酒香。
是什麼人總是會在無人的雨夜拜訪這座庭院,他又是爲什麼而來?又爲什麼要在這裏借酒消愁?
雨水擊打着乾枯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淡黃的燈光忽明忽暗,一個人正獨自坐在亭子中,默默地對着滿地殘花喝着酒。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這個人很高,又很瘦,瘦得彷彿一根枯木,彷彿一個久病之人,看起來很快就要埋進土裏頭,埋進這一地花裏頭。但他背後的刀卻很厚重,一人長的如血一般紅的刀,這把刀只是看着眼睛都如同會被劃傷一樣疼痛。
還住在酔蘭山莊的人估計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這些日子來經常在鶴道長的院子裏喝酒的是一個名震江湖的刀客。
一個脾氣古怪,甚至殺了鶴道長的刀客。
這個刀客不是別人,正是吳洺。
而就在這個雨夜,竟然會有一個人也來到了這間庭院。來的人身量苗條,裹在烏黑的寬大的衣袍裏面,顯得很是脆弱。黑色的頭簾遮擋住了他的面龐,但是他身上幽幽的香氣卻出賣了他是誰——他是鶴道長的“遺孀”,一個從出生起身上就帶着玉蘭香味的地坤。
吳洺擡起頭看着他,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開口。對他來說,經年不開口說話,也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黑袍地坤摘下了他的頭巾,頭巾上的水珠一粒粒珍珠一樣落在了地上,落在了吳洺的酒裏。他生得極美,美到讓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如何說話,更只是被他看着就要勾走了魂。
可惜吳洺一直是一塊不解風情的木頭,再美麗的人對他來說都和一塊肉沒有什麼分別。
黑袍地坤並不介意吳洺的冷淡,他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正注視着吳洺,有些許好奇,也有些許俏皮,他道:“這些日子大家都說的,混進來的小賊就是你麼?”
吳洺終於忍不住道:“我不是賊。”
黑袍地坤眨了眨眼睛:“你如何證明你不是一個賊?”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我沒有帶走任何一樣東西,怎麼是賊?”
“你自然帶走了東西。”
黑袍的地坤已經離他很近。
“什麼東西?”任何一個殺過人的江湖人都不會毫無防備地讓另一個並不知根知底的人靠得這麼近,因爲你不會知道你的命是不是就會交代這裏。
可吳洺不會在乎,因爲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夠取他的性命。一個足夠自信的人,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動容。
“自然是我的心。”黑袍地坤咯咯笑起來,他在吳洺的刀架上他的脖子之前已經輕飄飄地退開了,只有幽幽的玉蘭香還如同一層輕紗,籠罩在細雨之中。
“你是丘林鶴的夫人?”吳洺冷冷道,他沒有生氣,但是他的語氣已經不太好。
“是,又不是。”黑袍地坤嘆氣,他玉白的手指攏住了他的長髮,他的脖子很乾淨,他和鶴道長看起來一點也沒有云雨之實:“我只是按照上頭那一位的要求,留在他身邊。”
他開門見山,每一句都是不該聽的人聽了就可能掉腦袋的話,他又道:“可我並不是爲了威脅你。”
“你想做什麼?”吳洺慢慢道。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黑袍地坤道:“我想讓你幫我找一個人。”
吳洺冷哼:“他是大忙人。”
黑袍地坤無奈:“那你就告訴大忙人,他枕邊人的老朋友想見一見他。”
吳洺道:“非見他不可?”
黑袍地坤的神色很是悲傷,也很是苦惱,他有些悵然道:“這個世上我只相信我唯一的朋友,而我唯一的朋友又如此信任他。”
的確,誰又不會相信自己唯一的朋友?吳洺沉默了一會兒,他明白他已經被這個地坤說服,他道:“他瞎了眼睛,能讓他出山的事現在一點也不多,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請得動他。”
“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很願意幫助別人的人。”
“可他成家了,所以他也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
黑袍地坤有些驚訝,他圓溜溜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一些:“你怎麼知道這會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吳洺只是喝酒,他已經不打算再說下去。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需要找蕭無辭,還指名道姓一定要找這位很有兩把刷子的蕭老爺才能辦成的事,絕對不會是一件很輕鬆,很簡單的事,甚至根本不會是一件好事。只有遇見了足夠棘手的事,許多人才會把他想起來。
黑袍地坤嘆氣道:“你是他的朋友,你應該聽過,在一年前,南洋的異邦人曾經獻上了一箱金珠,價值連城的金珠。”
吳洺眯着眼睛想了一會兒——他不問世事,每一日恨不能在青木居生根發芽,就算是蕭無辭在意的事他也不一定會知道,更不要說蕭無辭的情人在意的事。
可他這一次卻的確知道這件事,不僅知道,還記得很清楚。因爲當初賀拔爾這個鶴道長最不該交的朋友就是在竊取鶴道長的財寶,這一箱金珠時被他砍了頭:“丘林鶴還沒有把它交給朝廷?”
“我也不知道。”黑袍地坤又一次嘆氣,他苦笑道:“即使我一直在他的身邊,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這樣做的事也有許多,就像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讓你殺了他?”
吳洺閉上眼睛,他道:“那箱金珠怎麼?”
黑袍地坤道:“那箱金珠被人盜走了,就在半個月前,綠林鏢局——我找他們來送這燙手山芋去京城時,發現它們一夜之間全變成了石頭!”
能在高手雲集的醉蘭山莊如入無人之地取走一箱貴重至極的金珠,這樣的人在如今絕對不會超過三個,這三個人也都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輕易讓人找到的人,一個鏢局更不可能找到他們。
黑袍地坤道:“綠林鏢局的少鏢頭,林標鵠告訴我,如果想要找到金珠,我也許只能去找一個人,只有這個人才能幫助我。”
吳洺道:“這個人就是蕭無辭?”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黑袍地坤道:“是,因爲據說蕭老爺知道許多事,許多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他也許知道是誰盜走了金珠。”
吳洺冷哼:“他看來不僅知道,他也許是見過了。”
蕭無辭能惹上麻煩事的本事吳洺從來不會否認。這個人一天不給自己找點事,一天就會渾身難受。而他更知道就在半個月前,蕭無辭曾經與姬晌歡偷偷地一樣祕密地來到過這裏,只爲來看一看鶴道長的身後事。
世界上爲什麼總是有這麼巧合的事?
黑袍地坤有些奇怪:“什麼?”
吳洺已經站起來,他淡淡道:“我會幫你去找他。”
“請等一等。”黑袍地坤叫住了他。因爲他還不打算讓吳洺離開,雖然他知道吳洺的確是一個答應了幫忙就一定會幫到底的人,他還是希望自己看起來更有誠意:“天色已經如此晚了,吳大俠又是否介意在此留宿一夜?”
“爲什麼?”吳洺不解。世界上如果有什麼人最不解風情,那他就一定是其中那一個。
黑袍地坤道:“因爲我希望吳大俠明天去找蕭老爺的時候,能把我也捎上。”
燈火搖曳着,鶴道長曾經的屋子裏頭,一張紅木的桌案上擺了一個青花茶壺,壺裏頭盛着玉蘭花茶,淡雅的茶香讓人心曠神怡,讓人心神寧靜。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在寧靜的夜晚,聽着滴滴答答的雨聲喝這麼一壺茶,實在是最愜意的一件事。
“吳大俠如果樂意,可以管我叫做斂海。”黑袍地坤坐在吳洺的對面,他沒有喝茶,只是給吳洺倒茶。
吳洺不說話,他抱着刀,看着雨中落滿一地的殘敗玉蘭花,已不知道神遊去了何處?一個久病之人看到這一切時,又是不是的確更容易傷感,傷感自己的時間已和枝頭搖曳的花瓣一樣所剩無幾?
斂海忽然道:“吳大俠身體不好?”
吳洺看向他,慢慢點了點頭。
試着隱瞞一件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的事就是在做一件最愚蠢的事,吳洺雖然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但是他也絕對不是一個傻子,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很懶惰的人。他一直知道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或多或少會這麼想,所以他也實在懶得去遮掩。
斂海又問:“是生了病,什麼樣的病?”
吳洺不回答,他背靠在漆色都已經凋落的欄杆上,像是快要睡着。
當一個人明明沒有睡着,卻又看起來像是要睡着了,那他在做的事就是在下逐客令。
斂海是很識趣,他道:“吳大俠累了的話,今夜就先在這裏休息吧。”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他站起身,也提起了燈。黑暗中的雨水如同一層密不透風的網籠罩在屋子裏,更拴在腳上,所以很多人這個時候一步也邁不動,更不會願意走到黑夜,走到雨中去。
可吳洺正走在雨中。
這當然不是因爲他是一個自虐狂,喜歡淋雨,而是因爲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這件事比要在又溼又冷的雨夜中行走更加重要。
醉蘭山莊看起來不大,實際上一點也不小。這裏有曲折的小徑,彎彎繞繞不知道通向哪裏,又有很多的屋子在鶴道長離開後已經人去樓空。在這裏生活的人也許都很難找到他想要去的地方,一個不在這裏久住的人就更是如此。
吳洺已經和回到了鶴道長的屋子裏頭,在欄杆旁邊坐了下來。他忽然有一些後悔,後悔剛剛直接趕走了斂海,以至於他今夜大概會徹夜難眠。
他更忽然想起蕭無辭的話——只要你出了門,誰遞給你水,你都最好少喝一點,不然到時候總得落得在丟臉和死要面子活受罪之間選一種!
清晨的光已經撒下來,雨也終於停了,溼潤的空氣中仍然流動着清新的玉蘭花香。
斂海推開了門,與他輕盈的腳步一同進了屋中的還有另一種香味,一種屬於一碗薑湯的辛辣的香味。
“吳大俠睡得好麼?”他看起來昨晚睡得很不錯,圓圓的臉龐又紅又潤,笑得很溫柔:“我擔心吳大俠生病,特意煮了一碗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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