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杀官造反寻常事】 作者:未知 由于正值春耕,寨中实在分不出人手,不能派太多人护送沈复璁买书。 但是,不护送不行。 因为他们前去买书的地方,并非山下的扎佐长官司,而是更远的贵州城! 在各级土司当中,长官司属于最低级别单位,但至少也相当于下等州。换一個现代說法,你可以勉强理解为“县级市”(肯定不准确)。 可堂堂的扎佐长官司,秩比一州之地,居然连正经书铺都沒有。 其中原因嘛,宋氏族学自有购书渠道,平民子弟又不参加科举,开個书铺卖货给谁啊? 在嘉靖朝以前,贵州举人的出身,主要有两种:一是土司子弟,二是卫所子弟。 平民子弟或许读得起书,但考不起试—— 直到正德年间,贵州都不自设乡试,也沒有自己的提学官。 贵州秀才必须前往云南,在别人考场旁边搭個棚子蹭考,批改试卷也是由云南官员代劳。 《天下水陆路引》這样记载从贵州到云南的旅程:“……十裡至清平县清平驿。近,谨防蛮子……十裡至鸡公铺……皆蛇……三十裡至关索岭……有哑泉,不可饮……上大山,民哨坡有毒泉,不可误饮……” 贵州秀才们赶考很艰难啊,乡试都是自带路费干粮,半路上還得谨防蛮子和盗贼。而且乡试赶路還在夏天,蛇虫鼠蚁颇多,瘴气毒泉遍地,不被人砍死也容易病死。 土司子弟有保镖伴随,卫所子弟也弓刀娴熟,自能应付乡试赶考之路。至于平民子弟,那得看天靠运气,能胳膊腿儿全乎的走到考场再說吧。 這一切因素,导致王渊想买教材,必须前往更远的贵州城。 给他们当护卫的是猎户袁刚,袁志和王猛也算武力。而作为交换,其他几家必须帮着袁家、王家种地,免得耽误了关键的春耕日子——严格来說是夏耕,都已经初夏了。 买书队伍构成如下:王渊、王猛、沈复璁、袁刚和袁志。 除了沈师爷之外,個個挎刀背弓,谨防沿途发生意外。 意外有很多种,突然冒出豺狼虎豹啊,突然冒出蛮夷野人啊,突然冒出劫道贼寇啊,反正遇难者的死法是五花八门。 袁刚和王猛各自牵着一头黔驴,這两头驴属于寨中公产。驴背上驮满了山货,平时都在扎佐司交易,這趟顺便运去贵州城售卖,因为价钱比扎佐司要高得多。 袁志是最兴奋的一個,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都還沒去過贵州城呢。 山路虽然难走,但幸好都是官道。 从扎佐驿到贵州城的官道,属于由川入黔(中线)的必经之路。至于歷史上,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属于川黔交通线的西线重要节点。 众人耗费几個时辰下山,复又走了三天時間,终于来到贵竹长官司境内——這裡也是水东宋氏地盘。 前世在贵州修桥打洞数年的王渊,不止一次到贵阳游玩,此时竟被惊得瞠目结舌。 竹林,竹林,還是竹林! 从贵竹司的边缘地带,一直来到贵州城,沿途竹林就沒有断過,就连官道都修在竹林当中。 明代的贵阳,居然被绵延数十裡的竹海团团包围。 此时,贵阳的官名是“贵州城”,彝语则叫“黑羊箐”。“黑羊”即美好之意,“箐”为山间大竹林,连起来就是“美丽的山间竹海”。 沈复璁也被這般壮阔景象惊呆了,不禁說道:“此地竹林遍布,想必盛产美纸,纸价应该很便宜。” 袁刚警惕观察官道两侧的竹林,說道:“贵州城东北有個村寨,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纸为生。我還听說,彭家跟每一任贵州布政使都关系很好,因为汉人官吏需要买彭纸办公。至于纸价如何,我从来沒有问過。” “這個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户。”沈师爷揣测道。 袁刚笑道:“大户确实是大户,就连土司都不便欺压。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谁都不管,谁都想争,年年都有部族械斗。彭家兴建的南静寺,前年刚被盗贼一把火烧了,佛像上贴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净净。” 沈师爷不由感叹:“在這贵州地界,大户的日子也很难啊。” 袁刚比划着手中钢刀說:“想在贵州過得下去,手裡的刀箭才是根本,谁的拳头硬,谁說话就算数。五年前,扎佐土司派人上山,想把穿青寨的赋税加重两成。当时我們谁都不言语,家家把兵器拿出来,就连刘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不论老弱妇孺,一千多穿青人,就是一千多兵勇,沒断奶的娃娃都能咬人。土司想加税,可以,至少得带五千兵马上山,才有资格跟我們穿青人說话!” 沈师爷顿时不知该說什么才好,心想:难怪寨子裡個個粗野难驯,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来的啊。 王渊语气无奈道:“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汉民有官府特别照顾,土司更是一手遮天。只有我們穿青人,谁都不待见,全靠自己挣扎求活。听方寨主說,早在四十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小娃娃的时候,穿青寨当时就有三千人口。” “怎么现在還变少了?”沈师爷忍不住问。 王渊唏嘘道:“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用汉地的话来讲,就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了。足足三個月,寨中族人死伤无数,扎佐司调集所有兵马,愣是沒有把寨子打下来。” 沈师爷又问:“战况如何?” 袁刚接话道:“扎佐司附近的贵竹司和乖西司,都是水东宋氏地盘。扎佐司打不下寨子,就去贵竹司、乖西司搬救兵。两万多土司兵马上山,我們寡不敌众,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人,只好向他们投降。不過投降也要讲條件,只能给穿青寨加两成赋税,想要更多那就接着打。即便穿青人死光了,那些土司兵也得再流点血!” 袁志這半大小子,竟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带着自豪的语气說:“我阿公(爷爷)阿婆(奶奶),還有他们的几個兄弟,都是当时战死的。我阿公可厉害了,射死好几十個土司兵!他的手指都被弓弦磨烂,又提刀杀向破寨的土司兵,带着十多個寨中青壮,硬生生把上百個土司兵赶出寨子。” 王渊接着說:“方寨主的父母和叔伯婶婶,也是那时战死的,否则光是方家就有上百人口。” 沈师爷暗暗咋舌,這他娘也太惨烈了。 寨中三千人死得只剩九百,阵亡率已经高达七成。再除去寨中的老人和幼童,恐怕男女青壮就剩四五百了,居然還敢跟两万土司兵谈條件? 事实上,幸亏当时的宋氏族长是宋昂。 此人一心汉化,诗礼传家,相对开明仁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愿做得太绝。 若换成宋氏现任族长宋然,穿青寨早就不存在了,而且很可能直接下令屠寨,宁愿不收赋税都要保住面子。 王渊突然笑着說:“那一仗,也打出了穿青寨的威风。不管是水东土司,還是周边蛮夷部族,都不敢再轻易招惹咱们穿青人。” 袁刚也翘起嘴角:“就在上個月,乖西司的苗酋阿贾,還来咱们寨子裡拜会過,想拉我們穿青人一起造反。先生你看着吧,不出两三年,乖西苗部必然有一场大叛乱,這水东宋氏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渊补充道:“苗酋阿贾,虽然只是一個苗部的首领,但他的威名就连我都听過。乖西、扎佐、洪边的其他苗部都佩服他,近乎是此地苗王。他一旦叛乱,至少能聚兵好几万,攻破宋家祖宅都有可能!” 沈师爷听得头皮发麻,腹诽道:杀官造反這种大事,你们能不能别說得如此轻松,就跟聊晚上吃什么一样。 太野蛮了! 几人一路闲聊,已经接近贵州城外的贵州驿。 突然马蹄声起,从驿中窜出十余人马。 一马当先的,竟是個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戴着仲家服饰,头裹彩巾,身骑矮马,腰挂短弓,伏在马背上狂抽鞭子。 即便官道上,有王渊四人迎面走来,這仲家小姑娘都沒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后面十多人,個個骑马带刀,似乎是小姑娘的护卫。他们一边追赶,一边朝王渊等人大喊:“歪拍料,歪拍料(快让开)!” 袁刚和王猛顿时色变,各自拉着驮满山货的黔驴避让。事发突然,沈师爷都被吓傻了,王渊赶忙将他扯离官道,剩下的袁志也是飞快跳开。 幸好此时已近贵州驿,官道相对比较宽敞。若换做山岭地带,官道狭窄避无可避,绝对要撞個正着——便是那小姑娘,也会连人带马跟毛驴一起出车祸。 那些护卫又是一阵呼喊,小姑娘头也不抬,趴在马背上呵斥几句,便继续挥鞭加速前进。 “呸!” 袁志這小子吐了一口带尘唾沫,擦嘴发泄道:“若是哪天被我逮到,我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 沈师爷也被马蹄带起的灰尘迷了眼,揉着眼睛问:“這是谁家女子,竟如此蛮横。若不是我們躲得快,怕要被她给驱马撞死。” 王渊撇撇嘴,冷笑道:“還能是谁?穿着仲家服饰,又带着骑马护卫,這恶女子肯定姓宋!” 袁刚补充道:“便是扎佐土司的女儿,也沒這么大阵仗。能随身跟着十多個骑马随从,她阿爸要么是安贵荣,要么是宋然。安贵荣是彝人,宋然是仲家子,她穿着仲家衣服,只能是宋然的女儿了。” 安贵荣和宋然,一個是水西安氏族长,一個是水东宋氏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而且治所都在贵州城。 史载宋然无子,這小姑娘很可能還是贵州宣慰使的独生女。 沈师爷又问:“她刚才在马背上說什么?” 袁刚翻译道:“那是仲家语。她让随从都跑快点,别把竹熊放跑了,今天一定要抓住。” “竹熊又是何物?”沈师爷以前沒听過。 王渊咂嘴說:“食铁兽。” 這死丫头,居然带人去抓熊猫,放几百年后铁定蹲监牢! (ps1:经一位学习委员提醒,老王终于回忆起初中化学知识。氢氧化钙跟空气裡的二氧化碳反应,会变成碳酸钙,這玩意儿就是制作现代粉笔的原料之一。所以,王渊用的不是熟石灰,跟现代粉笔已经很接近。) (ps2:二号女主已经上线,也在角色栏裡添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