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3【王若虚】 作者:未知 “你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說。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說,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過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個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選擇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间互相攻伐,還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草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還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問題,這個說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說:“蜈蚣岭那四個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說,“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過他的說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說這些,是让我灭人欲嗎?”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說:“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說:“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說起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你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你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說:“你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你是贪恋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你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這些似乎太早了吧。” “你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還真沒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沒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說,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還以为,你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說?”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沒有贪欲,所以觉得你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沒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你的天性就沒有被蒙蔽。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說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說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說,你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你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你把自己当汉人還是苗人?我沒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說道:“我沒有考虑過這個問題。甚至,我沒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過在贵州這個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個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說:“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土司确实狼子野心,但真不会无故造反,因为他们心裡有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自己无视朝廷,朝廷也无视他们,能各過各的最好。 土司们選擇造反,要么因为汉官欺压太甚,要么自己犯了死罪舍命一击。 王阳明再问:“你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贵州的問題?” “改土归流,這個法子从太祖朝就开始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王渊說道,“现在情况正在变坏,卫所制度废弛,民生教化不利。强行改土归流,也只能浮于表面。例如把贵竹司改成贵竹县,你派几個流官過来有什么用?佐官胥吏全是本地人,而且多半是以前的土司,换汤不换药而已。若全部任用汉人,怕是连赋役都难以征收。” 王阳明颔首道:“确实如此,官不下县。” 王渊笑言:“說這些都沒用,我又不是朝廷阁老。对了,我倒是觉得先生的教学应该改一改,不要直接跟朱子過不去,這样只会吓跑更多的学生。” “是我操之過急了。”王阳明居然亲口承认。 或许是身在蛮夷之地,又突然悟通大道理,让王阳明沒有那么多忌讳,迫不及待的想要传播自身学說。 歷史上,王阳明回到北京之后,两個学生因为学术問題而争执。一個信奉陆九渊的心学,一個信奉朱熹的理学,吵得快打起来,让王阳明来评理。 结果王阳明谨慎到什么程度? 他說肯定朱熹是正确的,這個早有定论了。就算把陆九渊的心学辩出花来,难道就能推行天下嗎? 這句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王阳明不赞成陆九渊心学。 第二,王阳明不敢非议朱熹。 第三,王阳明不是真的赞同朱熹。 同样是心学,王阳明的心学,跟陆九渊的心学,虽然相似度极高,却是两套不同的学问,只不過被后世合称为“陆王心学”。 陆九渊的心学,源自程颢。 王阳明的心学,是从理学中悟出来的,源自程颐。 而程颢和程颐是兄弟俩,皆为陈抟老祖的隔代传人。 你沒有听错,就是那個睡仙陈抟。 這挺滑稽,儒家心学和理学创始人的祖师爷,其实是一個道家传人,陈抟尊奉的是黄老之学。 王阳明在贵州讲学,应该說是最野的,虽然渐渐主动收敛,但也沒有太多顾忌,因此黔中学派(心学)同样很野。 黔中学派野到什么程度? 歷史上,心学在嘉靖登基之后,一度被朝廷视为伪学,全国范围内明令禁止传播。 其他地方的心学派系都蛰伏下来,唯独黔中学派,公开高喊阳明心学是正学。汤冔、叶梧、陈文学等心学弟子,毅然辞官回乡,专门在贵州传播心学思想,并且无视朝廷法令,公然建起全国第一座阳明书院。 就问你野不野,直接跟皇帝和首辅对着干! 可惜,心学初期资料遗散,贵州又山高路远。黄宗羲在编写《明儒学案》时,把心学其他流派都编进去,唯独遗漏了黔中学派。而几代之后的心学弟子,也跟黔中学派尿不到一壶,因为贵州心学是王阳明的初期思想。 只能說初期思想,因为学术界公认的王阳明早期思想,是在他离开贵州之后所传播的。 年龄越大,王阳明就越尊重朱熹。到他晚年,甚至把朱熹晚年的来往书信,断章取义整理出来,說這才是朱熹的真正思想,跟自己的心学思想是一致的。 王阳明自我反省道:“贵州诸生,讲太深奥的东西,他们根本听不明白,今后還是该以浅显易懂为主。你說得很对,在贵州的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沐浴教化,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知晓基本的道理,为改土归流奠定基础。我過于急切了,這样反而坏事。那数百個被我吓跑的读书人,本该都是传播教化的种子。” 王渊拱手道:“先生是明白人。” “你呀,肯定早就看出我的疏漏,偏偏憋在肚子裡不讲出来,”王阳明摇头直笑,“对待某些人,应该如此圆滑。但我能接受异见,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我的学說?如果有疑惑,可以直言相告,师生之间教学相长而已。” 好嘛,扯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才是王阳明今天真正想說的。 王渊說:“我认为先生是对的,但肯定哪裡又不对。但以我的学问和见识,暂时還不能找出不对的地方。所以,我把你的学问,以及朱子的学问,都牢记于心一起揣摩,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 “這是可行的办法。”王阳明并沒有生气,他后来的许多弟子,信仰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信朱熹,有的信陆九渊,甚至還有的信佛道学說。 王渊顿时松了一口气,他還以为,王阳明不能容纳异见思想。 王阳明說道:“我给你取個表字如何?” 王渊拱手道:“长者赐,不敢辞。” “你行事刚直有余,喜歡以力破局,虽有小智慧,缺乏大智慧,”王阳明說道,“渊,深潭回水也,表字‘若水’是最恰当的。但我最好的朋友就叫湛若水,咱们避一下,取字‘若虚’如何?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若虚”比“若水”更大,那是老子用来形容大道的! 由此可见,王阳明对王渊的期望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