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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言 第2节

作者:未知
“嗨!好久不见。”我摆摆手,朝对方大大方方打了個招呼。 他沒有回应,淡淡收回视线,与身前族人微笑着說了什么,等夫妇俩转身离开后,才拾级而下,朝我和严初文這边走来。 -------------------- 柏胤(bǎi yin) 频伽(pin jiā) 香严击竹:一個佛教典故,讲了香严寺的智闲禅师通過瓦砾打在竹子上的声音骤然悟道的故事。 第2章 封建糟粕 “好久不见。” 摩川脱下毡盖,垂着眼睫,朝我微微颔首。只是须臾,他脸上那抹极淡的情绪便很好地收了起来,唇角甚至带上得体的笑意,仿佛真心实意地为我們的久别重逢感到高兴。 严初文道:“柏胤今天刚到,我带他随意逛逛,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們。” 严初文和摩川大学是一個班的同学,住的還是同一间寝室,关系一直不错。后来严初文决定辞职读博,跟着葛教授来了這裡,一住好几年,与這位层禄神子的来往便越发密切了。 老实說,要不是确信严初文一心搞学术,无心情爱,摩川又绝不可能喜歡男人,我都怀疑這俩人是不是背着我搞到了一起。 “那怎么行。”摩川想也不想便否决了严初文的提议,温声道,“远来是客。柏胤是客,你也是客,让客人帮着主人家招待别的客人,未免太失礼了。”他回身朝殿内喊了一声,很快,一名层禄男孩从殿内快步出来。 摩川招招手,让他過来:“最近冬丰节快到了,不少族人都来了棚葛,我有些走不开。所幸還有黎央,他自小长在這裡,除了我,就是最熟悉這座神庙的人了。” 男孩是典型的层禄族长相,高鼻深目,深棕肤色,大约六七岁的样子,脸上甚至還带着些未消退的婴儿肥。 层禄新的言官继任后,便会着手在全族不超過三岁的孩子裡选出自己的养子,或者說弟子——所有孩子的名字会被做成签條,掷进一只银壶裡,由言官亲执仪轨,凭天意选出符合山君要求的下一任言官。 虽然沒见過,但我猜,這孩子应该就是摩川的养子。 对方好奇地看了我两眼,视线转向严初文,乖巧地叫了声:“严老师好。” 比起摩川,他的夏语要生涩许多,但也算能听懂。 摩川垂首对男孩解释道:“這位是严老师的朋友,今天刚到棚葛,想逛逛神庙,我走不开,你替我招待一下他们吧。” 听到摩川的话,我差点沒当场笑出声,脑海裡全是那句电影经典台词——他甚至不愿叫我一声“教父”。 我們一起吃過饭,上過课,住過同一顶帐篷,到头来,他甚至不愿叫我一声“朋友”。 “好,我带他们参观。”黎央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跟摩川交给他多重要的任务似的。 摩川摸摸他的脑袋,随后有些抱歉地对严初文道:“那我就失陪了。” 从头到尾,他只是将视线集中在严初文身上,连点余光都沒有分给我。 “沒事儿,等你什么时候空下来了咱们再聚。”严初文丝毫沒有察觉到异样,摆摆手,让黎央在前面带路。 分别时,我和摩川就跟提前商量好的一样,默契地双双省略了客套的部分,招呼也不打,两個人同时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走出几步,我沒忍住回头看了眼,只看到摩川雪白的背影与我愈行愈远。 一條串着蜜蜡与青色玉石,直垂到膝弯的背云,随着他的走动在脊骨两侧轻轻摆动,压出衣料下若隐若现的蝴蝶骨轮廓。 好一副美人背…… 可能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個远去的身影忽然停下了脚步,而我在他即将转身回看的前一秒飞速收回视线,快走几步追上了严初文他们。 整座神庙占地不算大,除了主殿外,后面就一栋二层木质小楼,一楼供奉着历任言官的画像,二楼住着黎央和摩川的外甥。 层禄族的言官如同佛教僧尼一般,一经选定,便要脱离血缘家庭,远离世俗情欲,终生在神庙裡過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這裡是整個厝岩崧的圣地,是层禄人心中最神圣的地方,按理說,只允许言官和他的弟子居住。但摩川一排众议,愣是让自己外甥也住了进来。 为此,族裡的老僵尸们差点和他干起来,還是棚葛的村支书怕出事,請来州长调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出了一個让大家都满意的方案——可以住,但只能住到18岁。 這些黎央当然不会跟我們說,毕竟那会儿他也只是個路也走不稳的小屁孩,我会知道的這样清楚,還要多亏严初文当年的实时转播。 能让不八卦的严初文都這样八卦,可见那会儿多热闹。 算算時間,那孩子今年应该已经16了。好像,還是跟夏人的混血。 “怎么只有你,還有個呢?”我一直想看看那孩子长成什么样了,都說外甥像舅,也不知道他有几分像摩川。 “恰骨?”黎央歪歪脑袋,纯真道,“他在城裡念书,很远的,只能寒暑假回来。我近一点,但走路也要两個小时,所以平时都住在学校,周末才回来。” “恰骨……”我在脑海裡检索了一遍,很快找到了夏语对应的那個词,“鹰?” 黎央惊讶道:“你会层禄话?” 连严初文都震惊了:“你什么时候学的层禄话?” 什么时候? 也就這七年断断续续学的吧,磕磕绊绊能自由对话的程度,但我并不准备让严初文知晓,免得他瞎猜。 “就是正好知道這個词而已。”怕他不信,我另举例子,“我也知道法语的‘你好’怎么說,难道我就会說法国话了?” 严初文不疑有他:“吓了我一跳,還以为你偷偷跑去学了层禄话。” 黎央点头道:“是‘鹰’沒错。恰骨還有個夏语名字,叫‘贺南鸢’,也是‘鹰’的意思,山南的鹰。” 山南地处西南,地域辽阔,是我国民族种类最多的一個省份,层禄族世代居住的厝岩崧,只是它辖内8個自治州之一。 山南的鹰。這名字既沒有大到不切实际,又不会太過小气,不大不小,挺好的。 离小楼不远的院墙边,建了排水泥砖房,一看就是后来新砌的,黎央說那裡是洗漱和做饭的地方。 “我上個厕所。”严初文說着熟门熟路地往砖房而去。 我与黎央等在原地,为缓解尴尬,我随意起了個话头闲聊起来。 “那是什么地方?” 神庙的西北角,有棵巨大的柏树,而穿過這株遮天蔽日的巨木,在寺庙最偏僻的角落,是一间小小的木头房子,瞧着年久失修,很是破烂。 黎央望了一眼道:“那是柴房,堆柴火的。” “哦,不是关人的嗎?” “关人?”黎央疑惑地拧眉。 我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应该是沒被关過,便岔开话题:“摩川平时对你严厉嗎?” “摩……”只重复了一個字黎央便觉出不对,迅速闭紧嘴巴,瞪着我道,“你要叫‘频伽’。” “摩川還是频伽有那么重要嗎?”我嗤笑道,“在他沒成为言官前,我都是叫他摩川的。” 黎央唇角向下,满脸严肃:“重要。” 那眼神,仿佛我再叫一声“摩川”,他能扑上来咬我。 我不愿跟他争辩,只能妥协:“行行行,频伽频伽。” 他面色稍霁,但也不太想理我的样子,至于我的問題……更是被他彻底无视。 等了片刻,严初文擦着他的无框眼镜从卫生间出来了,高度近视的眼睛完全沒有察觉一旁男孩僵硬的脸色。 “走吧,参观完大殿時間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去吃饭。”他戴上眼镜道。 从小楼往大殿的路上,沒有遮挡的院墙边整齐地摆着好些盆栽,一株株长得跟葱一样。黎央說那是摩川种的兰花,天气好的时候会摆出来晒太阳,天气不好還要收回去,特别娇贵。 我們转回大殿,在殿门口再次遇到了摩川和正在祈愿的信徒。那老妇人满面风霜,不知是从何处赶過来的,见到摩川激动得不行,双手紧紧揪着衣襟,眼裡闪着泪光。 仿佛,只要见到摩川,神明就一定能够听到她的愿望。 黎央做了個噤声的手势,带我們绕過他们进到了殿裡。 一踏进殿门,就觉得裡头光线一暗。等双眼慢慢适应,我便看到正前方一尊巨大的鹿首人身像矗立眼前。 神像高约三米,全身镀金,呈半伽跌坐,左手垂在身侧,掩在厚重的袖中,右手自然搭在膝头,袒露的胸口与露出的右手手腕处,戴着华丽的璎珞与手镯。 一缕阳光自屋顶天窗落下,与供桌上的酥油灯遥相辉映着,将鹿神金身照耀得越发耀眼。 我望着祂,祂睨着我。分明是死物,我却好像从祂眼裡看到了怜悯与慈悲。 這就是……层禄族的神,沧澜雪山的山君。也是摩川的妻子,丈夫,和主人。 “频伽日常修行、见客都会待在這裡,用饭也在這裡,边上還有间小房间,是他晚上休息的地方,沒什么特别的,就不带你们看了。”进到殿裡,黎央降低了音量,不自觉变得小心翼翼。 虽然我本身不信鬼神,但因为江雪寒的缘故,从小看了不少宗教方面的书籍。在敦煌壁画中,有一副《鹿王本生图》,记载着九色鹿被人类恩将仇报的故事,也不知道和层禄的這只是不是同一只。 良久,我收回视线,环顾四周,见神像旁有一张矮几,几上文房四宝俱全,正中铺着张白宣,便凑過去看了眼。 白宣上是一纸漂亮的小楷,笔锋劲健,结体端雅,章法自然,抄的似乎是《金刚经》中的一段。 我還想再仔细端详,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出现在我面前,捏起那张薄薄的宣纸折了两折,夹到了一旁的经书中。 “看什么?”摩川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仍是那副圣洁不染凡尘的模样,唇边的笑却已经不见了,一双眼又黑又沉。 不远处,严初文正小声与黎央探讨着什么,两人都沒关注這边。 我真想敲锣打鼓让他们都看過来,看看他们的雪山神子是怎么随意切换两副面孔的。 “抱歉。”我爽快道歉,耸肩道,“我沒想到你的隐私会摆在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 他沒有继续跟我打嘴炮的意思,扫一眼黎央他们,道:“都逛完了?” 我笑笑:“除了您的香闺,都逛完了。” 他往殿外看了一眼:“逛完了就早点回去吧,下山的台阶又密又陡,天暗了不好走。” 這是下逐客令了。 我了然,也不废话,直接招呼严初文,催他快点走。 严初文看着還有些問題沒问明白,但被我催得不行了,也只能急急忙忙追過来。 “怎么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情,他再迟钝也看出来我脸色不对,“又跟摩川吵架了?” 我們已经走出神庙一段,见左右沒人,我索性站定不动,深深吸了口气。冷空气甫一进肺,我就冻了個激灵,心头的火瞬间熄了不少。 “他就是歧视同性恋。”我将下半张脸埋进围巾裡,小声骂了句,“封建糟粕。” 严初文无奈摇头:“他是第一個去外头读书,一路读到大学的‘频伽’,在他之前,层禄的言官世代固守在厝岩崧,连飞机都沒坐過。成长环境保守,加上他从小修梵行,能心平气和跟你說话都是受了现代教育的影响了,难不成你還想让他祝福你?” 记得严初文跟我說過,层禄族从前十分落后,比现在更为闭塞,孩子只学层禄文化,连会說夏语的也很少。摩川出去上学,還是当时的扶贫干部磨了老言官许久才磨下来的。 我瞥了严初文一眼,双手插兜,缓缓步下台阶,纠正道:“肄业。他大学沒毕业呢,现在只是個高中学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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