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轻而易举 作者:未知 “她特喜歡闹脾气。以前也闹過自杀。就因为我开会不接电话她就說要割腕。這回可能是沒想到自己真的折腾死了。” 我瞠目结舌,看着這個男人,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都有那么多情绪和情感,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知道自己看得到的,就像一台傻瓜电脑,输入什么,输出什么,都是设定好的。 我又是为什么会爱上他? 12年前,我們都是大学生。他对我說,你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废话。 可是当时我很感动,从来沒有人对我說過這样的话。他一定是看到了真的我,一定是不需要我多說什么,他就懂我。我所憧憬的心有灵犀的爱情不正是這样嗎? 然后呢?在我模糊的记忆中,直到我們结婚前几年,我們的感情都是很好的。或者說,我对他的感情都是挺深的。为什么呢? 那個时候他做了什么,让我死心塌地跟他谈着恋爱,又毫不犹豫跟他结了婚呢? 王晓曾经是我們大学著名的才子。在女生占比百分之70的学校裡,一個男人被誉为才子,一定是因为他外表优异。爱他不可自拔的少女前仆后继,明知道他有女朋友還敢于站出来告白的都是各方面相当优秀的姑娘。可是他从来不为所动,也不吝于在我面前批评這些姑娘“庸俗死了,除了打扮還知道什么”。 我得意忘形,可能把他日常說我的“你看看你穿的這都是什么玩意”這样的话,都当成了耳边风。 邢安安,和学校裡热恋他的姑娘有什么不同? 她年轻又矫情,漂亮又会打扮。她是名校优秀专业的毕业生。王晓有沒有可能,在用她填补大学裡沒有花天酒地的遗憾? “别人都换了十几個女朋友了,我真是白活了。”他曾经笑嘻嘻地這样对我說過。 可是我,竟然把這话当成了情深意切的告白。 “如果我能穿越回大学时代,我要告诉我自己,别把自己的人生都浪费了。你根本沒什么优点。” 我对王晓說。 他看不到我眼神裡的悲悯,只被我的语言激怒。 “你又突然犯什么毛病?”他想了想,谁知道想到哪去了,他說:“她都死了,我說說她的事也不行?你這個人,真是冷血!” 我和王晓已经很多年沒有坐下来好好聊過了。可能我早就知道,坐下来聊除了不欢而散沒什么别的后果。 在王晓夺门而出之前,我问他要不要找一天去民政局办事儿。他說,沒空。 珍珠快要四個月的时候,终于胖了一点。 天气好的时候后,我带着她到小区裡去晒太阳,别的婴儿都被奶奶或者姥姥放在婴儿车裡推着,可我的舍友娟娟阿姨告诉我:“婴儿车你早晚会扔掉,還不如等她长大了抱不动了买個伞车。”我背着她用的背带也换成了腰凳。這個小小的人,每天都在长大。 我很喜歡植物,所以会给她讲很多各种植物。珍珠也喜歡,她咿咿呀呀想拿我手裡的树枝。我把树枝递给她,她开心地对着天空中金色的阳光挥舞。 “你可不敢让孩子拿着這個,眼睛戳瞎喽!” 小区裡的老人家都对我很不和善,可能我是唯一的“妈妈”。她们的育儿观念可能和自家的女儿或儿媳根本不符,又不好在家說得太多,一腔怨气撒在我的头上。 珍珠這么喜歡晒太阳,我不能因为怕挨骂就剥夺她的快乐。 日久天长,我早就学会了跟這些老人家对话的方法。 “哟!您這孩子,满脸起湿疹啊!”我惊呼。 老人婴儿车裡的宝宝看起来很小,小小的脸孔红红肿肿,很可怜的样子。 “這么热,您還给孩子盖這么多,你看看——”我指了指孩子从被窝裡伸出来的两只胳膊:“還穿着這么厚的衣服。孩子不起湿疹才怪!” “起点疹子怕啥,冻着了可不行。”老人肯定会這么說。 “您這儿還穿着毛背心呢?”我一脸惊讶。 “早起冷啊,你们年轻人火气壮......” “我跟您說,您让孩子买点阿胶吃。咱们女人就得补气血,气血足了,一点也不冷了。” 這位奶奶跟我聊了一阵子什么牌子的阿胶好,她的孙子尿了,哭起来。掀开被子一看,被子褥子小车子透湿。老人急急忙忙推着回家了。 “這些宝宝,以后可能都是你的好朋友。”我对珍珠說。“我可不能把你好朋友的家长给得罪了。” 然鹅婴儿之间的友谊建立相当困难,我常见到两位老人拼命把怀裡的婴儿凑在一起,两個宝宝互相推搡或是相互无视,丝毫沒有想做朋友的意思。 “现在還早,咱们不急。” 珍珠四個月這一天,我给她买了一個手摇故事机做礼物。這個故事机很有趣,会唱歌,会讲故事,還会学各种动物叫。有了這個故事机,珍珠居然可以躺在床上入睡了。 有一天我忙得忘了给故事机充电,珍珠哼哼唧唧要哭。我說:“沒关系,我可以当故事机。”天天听,无论是儿歌還是故事我都能背下来。谁知我给她唱歌也好,讲故事也好,她都不乐意听。 情急之下,我学起了动物叫。猫叫,狗叫,猪脚,大象叫。 說真的,在這一瞬间之前,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发出這么多声音。 珍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嘴,等我叫到“海豚”的时候,她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愣愣地望着她,這是她第一次笑出声来。 我又学,她又笑。我又学,她又笑。挥舞着两只藕节一样的手臂,笑得直打嗝。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眼泪奔涌而出。 笑吧,笑吧。你就随着這人生的第一次开怀大笑,永远這样笑着生活吧。 這一年秋天,冷风初起的时候,珍珠开始咳嗽。 我上網查偏方,给她炖梨水,喂她止咳糖浆,可她還是一直咳個不停。 我带她去医院,她咳得小脸通红。我被医生狂骂一顿,說這么小的孩子咳成這样了才来,我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我低着头听着她骂,得到了一大堆口服液带回家。 “你是不是母乳?這個药很苦,你自己喝掉,然后喂奶给她。”医生焦躁地嘱咐我。 小婴儿的服药计量都很小,可是這药恐怕是珍珠一辈子也沒吃過的难吃。我不停地轻声对她說:“吃下去才能好,张开嘴吃下去吧。” 可是說什么都沒用,珍珠用她小小的手臂推我,我都不知道一個婴儿居然能有這么大力气。我给她灌进去,她边哭边咳边吐,不但吐出了所有的药,也吐出了所有的奶和梨水。她太累了,甚至顾不上继续哭了,鼻子裡還挂着吐出来的奶块儿,居然就這样睡着了。 我想给娟娟阿姨打电话,可是我想起她家圆圆也病了。娟娟阿姨发了個朋友圈,心力交瘁,精神崩溃。 我都来不及多想,就打了给珍珠的姥爷。 “邢叔叔,珍珠咳嗽,喂不进去药。” 說完我就泪奔了。 我可沒脸哭出声,只是眼泪奔涌,实实在在的泪奔。 邢大爷赶来的时候,珍珠又酸又臭地睡在沙发上,我用纱布沾了温水很小心很小心地给擦她的脸和身体。 “我来,”邢大爷稳稳当当吐出两個字。 他把珍珠抱起来,珍珠果不其然地醒了。但是她沒有哭闹,可能是她姥爷的手臂充满了自信,给了她安全感。 姥爷很快很快地给她擦干净了鼻孔,然后用一支注射器(从哪变出来的?)抽了规定计量的药汁,然后眉开眼笑、绘声绘色地說:“天上星星亮晶晶,飞到珍珠的嘴巴裡——”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药汁打进她的嗓子眼。 然而可怕的苦涩還是从口腔深处蒸腾起来,珍珠又要哭,邢大爷早已把水瓶子塞进了她的嘴巴。咕嘟咕嘟,几口水咽下去,珍珠平静了。 他把珍珠抱到卫生间去洗澡。他的双手和双臂那样熟练、有力,动作又迅速又轻柔,把婴儿洗得又舒服又开心。洗完澡裹得暖暖和和,放在床上,唱着奇怪的摇篮曲,珍珠很快睡着了。 我都急哭了的事,他居然做得這么顺理成章,這么轻而易举。 他轻手轻脚走出来,看我目瞪口呆,对我說:“我以前是儿科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