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喜闻乐见
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也是最无可错過的政治社交场,同时也是向来自闭的我唯一一個无法脱开的场面。
我看着骤然增多几倍的折子,又看看被埋在奏折中的林洛新,欲言又止。
“皇叔,有什么問題么?”
“陛下啊……朱州刺史……”這两年我对政事沒那么上心,业务能力直线下降。
“朱州刺史是柳家的门生。此人政绩不错,官风廉洁,颇有名誉声望。几年前因守丧卸官,今年服除,我重新起用他,调任他去了朱州任官,他连连立下治理水患、蝗灾的功绩,我便拔擢他为刺史。”林洛新缓声解释。
“去朱州巡驾时我曾见過他一面。是個有抱负有才能之人,虽与柳家渊源深,但做风与一般世家不同。”
這份对信息的把控能力,不愧是林洛新。
我說出他的下半句,“所以是能为陛下所用之人。倘若這次宫宴能够好好谈谈,說不定能大有收获。”
林洛新极浅的勾了一下唇角,继续看着折子。
我坐到這裡,其实并不是来帮他处理政务的。而是为了了解這些人的立场,为這次的宫宴做准备。
然而相比起我,林洛新不急不躁,十六岁的少年,做什么都比我沉稳。
“這是……?”
我指着一個眼熟的名字,林洛新看了一眼,“沈墨池,今年殿试的状元。”
這人很有名,名字能够在人耳朵裡磨出茧子的有名。
“虞部郎中之子,暂为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我有些惊讶,翰林学士是七品的官职,对于本朝状元来說恐怕不太合适。
“他還需要成长,况且,虞部郎中是姚党。”林洛新言简意赅。“他有一些不让我放心的地方。”
林洛新已经开始着手打压世族势力,或许他真是天生是個皇帝的料。
林鹤雪向世族低头,我回避世族矛盾,而世族的問題,在他這裡似乎并不是无法面对的麻烦。
如果不是被林尾春囚禁,他本就是如此天纵奇才,光芒无限。
等我被林洛新做了半天功课,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了。
我揉揉发疼的脑壳,感到思维运行卡顿。
李玄都和丹景已经吃過饭,此时丹景正挽着袖子收拾餐桌,李玄都则在一边借着烛火阅览账目,颈上的玉珠在火光下闪着微光。
丹景瞧见我回来,连忙端出厨房中为我留的晚饭。
虽然我說過可以不用管我,但是吃完了饭他们都会坐在厅中等一会儿我。
等到夜深时,我因头疼难以入眠。丹景帮我按摩着头,边问我什么时候写《霸道王爷冷医仙》的第八本。
我看着丹景,忽然问道,“丹景,你可有中意的人?”
丹景眨了眨眼睛,脸一下涨成红番茄,“王、王爷怎么這么问!”
“你看,你今年也十八了吧?在我身边這么久,总要为自己考虑考虑。”
丹景一双大眼睛又泪光点点,“王爷這是要赶丹景走嗎?”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想你把青春年华浪费在我這個大龄单身汉身上太辛苦了——”
“丹景不怕!和王爷在一起很开心!从小到大沒有人对丹景這么好。”
“好吧,那我這可就算你的娘家了。”我失笑。
丹景本身卖身葬亲的孤女,快要饿死时被林鹤雪捡到。林鹤雪替她葬下亲人,从此她就跟着林鹤雪了。那时我在西南,她說林鹤雪和她聊天时总会提起我。
比起奴婢,丹景更像是家人。
“丹景,如果你想走了,我就给你准备嫁妆,保证让你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出嫁。受欺负随时回来,有锦王府给你撑着腰。”
丹景摇了摇头,“丹景不想走。丹景要是走了,王爷就沒人照顾了。”
居然被小辈操心了,我還真是有够失败。
“那你……沒有喜歡的人嗎?”我小心地问。
丹景点点头,又立马用力摇摇头。
我心领神会,“别怕,我這不是帮你考量考量嘛。”
丹景犹豫着张了张口,“……那王爷猜,猜对了丹景就告诉你。”
海龟汤是吧!我兴奋地道,“這個人他……和你年纪差不多?”
丹景点头。
“容貌出众?”
丹景点头。
我十分有把握,“身份高贵?”
丹景再次点头。
李玄都,你小子稳了。
我很有人情味地摇了摇头,“猜不出来了。”
丹景吐了吐舌头,“那我就不告诉王爷了。”
“啊哈哈,沒事,沒事。”我摆摆手,乐滋滋地闭上眼睛。
過了些天,宫宴终于开始了。
我约了公孙殊一起出门。
今天他的着装正式许多,发带上绣着银杏,蓝袍边是滚滚雪浪。
我钻进他的车驾,递出一张纸,“公孙殊,這個八卦阵厉害吧?”
上面是我昨晚闲着无聊画的风频玫瑰图。
公孙殊很感兴趣地凑過来,“這是什么?我還从来沒见過這样的八卦阵。”
我得瑟地扬了扬纸,“它叫……风频图。有预测风向之大用。”
“看不出来王爷也对天象颇有研究,真是深藏不露啊。”
“沒错!”
“那王爷,明日的风向是什么?”
“……”我被他问得语塞,望了望天空,“這北方萧瑟,有可能下雪。”
最近总下雨,我怀疑要倒春寒。然而一时嘴快,把“雨”說成了“雪”。
公孙殊笑眯眯的,“原来如此。那王爷可還会什么?”
“…周公解梦。”现代人最朴实的迷信不過是上網查查梦的寓意。
“哦~了不起啊。”
“我還会十二星座呢!不要看不起我啊!”
和公孙殊掰扯着,就到了宫门前。
此时夕阳西下,我看着似锦霞天万裡,感叹道,“平时怎么沒发现這晚霞格外好看呢。”
“王爷只看着公文,又怎么会抬头呢。”
公孙也睁开眼睛看向天边,艳丽的霞光与天空的碧色交融,映入公孙殊绀色的瞳中。
迄今为止,看见他认认真真地睁大眼睛,露出那对异样的瞳孔,似乎都是在看着天空的时候。
“公孙殊。”我故意叫他,他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和那双眼睛正对,我问,“你在看什么?”
“天机。”他笑着答。
我們来的還算早,悠悠进入宫门赴宴。
林洛新亦然一袭正装,冠冕上的旒珠遮住他的半张脸,端正地坐在最上座。
他很适合這样的装束,可我在想,如果谁都看不清皇帝的模样,那么谁当皇帝是不是都无所谓。
皇族這席還有一個容姿卓越的少女,正是安平公主林映月,今年林洛新执意邀了她来。
宴饮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中一副盛世模样。
皇族繁文缛节,光是吃饭就够不自在了,我现在還得强撑着坐在這,忍着瞌睡,双腿发麻。
终于逮到一個机会,我朝丹景挥了挥手,附在她耳边交代她帮我顶一下,就出去了。
溜出殿外,我准备往御花园走。
然而我忘了皇宫是一個充满flag的地方。
沒走两步,我就听到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连忙闪身躲在山石后,那些人不久也停住了步伐。
“来了?”
我心下一惊,是太后手下侍女的声音。
“嗯。情况如何?”
不需要時間,我辨认出了李玄都的声音。
“只差你了。记住,不要多生事端。”侍女语带不满。
我捂住自己的口鼻,抑制着呼吸,心跳却如雷鸣。
随后一個脚步声先往宫宴的大殿走去,另一個则顿了顿。
“谁在那裡?”
听到這個问句,我头皮一炸。
“……”我坚持装王八,许久那個脚步声也走了。
原来是在试探嗎?
我转出假山,连忙向宴会跑去。
等我到场时,现场在表演剑舞。
舞女柔曼的身形,挥出的剑气却凌厉,衣袖猎猎。
好家伙,现实版鸿门宴。
我冷汗直流,却找不到一個接近林洛新提醒的办法。
往他的方向看去,尽是侍从包围,而這整個大殿众目睽睽,幕后主使八成就藏在這裡。
怎么办?
焦躁之际,我失手带翻了一個酒杯,酒洒在我身上,丹景“哎呀”了一声。
此时那個舞女身形一顿,很快跃起,执剑向林洛新而去。
不会吧,不会吧。
殿中乱作一团,我连忙跑過去制止,舞女却直直转向我,一剑刺来。
原来目标是我?
啪。
手上的五彩绳断开,落在地上,天河石碎裂,发出一声轻响,在我耳中却如石破天惊。
我下了一声冷汗,反应過来时,只见舞女手中的剑失手脱出,将我的衣袖钉在地上。
此时,殿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一些黑衣人涌入殿中,飞快控制了场面,一些大臣的脖颈上架着剑,我分辨出其他安然无恙的,多是姚党。太后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首,一双美目慵懒地看着這一切。
一個年轻男子站起来,走到大殿中央。
我认得他,林洛新跟我說過。
新进状元郎沈墨池,洛城最近的风云人物。
“罪人林鹤雪,夺李氏天下,阴主谋害先皇,是为不忠。夺先皇之妃高氏,是为不义。此不忠不义之人,却假称天子。今为匡正人伦,以肃纲常,迎立天下真正之主,臣愿身先士卒,平贼之乱。罪人林洛新,你可伏法?”
沈墨池字正腔圆,高声道。
林洛新的表情在冠旒后晦暗不明,周遭的护卫紧绷如弦。
一些大臣愤愤不已,然而此时人为刀俎,不得不隐忍。
林洛新自己的势力中,已有一些人被杀害,這些时日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朕,何罪之有?”林洛新字字掷地有声。
李玄都走入殿中,沈墨池则立刻下拜行礼。
“恭迎六皇子殿下!”
李玄都抬手,沈墨池恭敬的退到他身后。
“我乃先皇六子李玄都,林洛新,你父亲身为人臣却犯上作乱,今日我复李家江山,你若是认罪,我便放你一條生路。”
为什么会变成這样?我脑中一片混沌,丹景此时却冲了出来。
“你、你在說什么啊!你不是王府的先生嗎,你难道要背叛王爷嗎,李玄都?”
丹景瑟瑟发抖,却大喊着挡在我身前,表情决然。
“我在王府栖身,只是权宜之计。要怪就怪林家欠我太多。”
李玄都挥挥手,黑衣人冲上来要把丹景拖下去。丹景却拼命挣扎着,试着伸手来拿钉住我的剑。
“不、不要……!王爷、快逃……!”
她的指尖离我只有一寸,然而只這一寸都无法触及了。
血液从她被贯穿的胸膛溅出,落在我脸上,似要灼烧起来。
“丹景……?”我看着她,丹景的泪水滚落下来,用最后的声息說——
“快逃。”
李玄都利落地拔出剑,“先捉住林洛新,其余人暂且不管。”
殿中又拥入更多黑衣人,刀光闪過,惨叫不绝,逃跑的、挣扎的、哭泣的、徒劳躲藏的……所有人都像被浇上热水的蚂蚁。
這裡一瞬间化为屠宰场,权力收割着性命,罪恶落入杯中,叮当作响。
血腥味刺激着我的心神,我猛地回過神,狠狠一扯。
衣袖断裂,站在我面前的李玄都却沒有再抬剑。趁這個机会,我立马往外跑。
刚跑出殿门,一双手把我拉走,我還未来得及惊叫出声,就被捂住了嘴。
对上我的,是公孙殊的脸。他脸上常有的笑容不再,而是同样染上鲜血,同样凝重的表情。
“王爷,這边。”
他拉着我匆匆走,在躲過守卫后,带我从一個假山处进入密道。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感慨這裡别有洞天之时,我思考断线,脑中都是纷杂的尖叫。
公孙紧紧拉着我,在黑暗的密道中前进。不知走了多久,我才感到发麻发冷的身体恢复了感知。
“公孙殊……?”我颤着声。
“我在。”
他的声音让我的理智回笼了些许,我继续问,“怎、怎么办……?林洛新還……”
公孙殊比了個“嘘”的手势。
“我們现在只能先保护好我們自己。”
我沉默了,只觉得昏天地暗。
许久以后,我們才重见天日。這裡是城郊的一处山林,在這裡能远远看到摘星楼。
我虚脱地跪下,公孙殊一把捞起了我,抱着我继续往摘星楼走。
“還不能松懈,王爷。我們要先离开洛城。”
我面朝夜空,今晚沒有一颗星星。
沒有力气再說什么,我任他带着我走。
摘星楼下,是牵着汗血宝马的奴仆。
“车驾目标太大,只能骑马了。幸好近日把它留在了這边。”公孙殊揩掉脸上的血,随着他口中鲜血溢出,我才注意到這是他自己的血。
“公孙……!?”我急忙摸向他嘴角,他别开脸,无奈地笑笑。
“沒事啦沒事,王爷,要是沒問題的话,能下来走走嗎?”
我连忙下了地,扶了扶他。
公孙带着我上了马,往城外而去。
忽然之间,他却往前栽倒。我急忙越過他拉住缆绳,控制着马停下来。
等我把公孙的身子翻過来,才看到他苍白如纸的脸色,胸口尽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下唇咬破了,禁闭的眼中潸潸而下两行血泪,触目惊心。
我用力摇了摇他,“公孙殊?公孙殊!”
他眼睫颤了颤,勉强勾起嘴角笑,“王爷……抱歉,眼睛似乎撑不下去了。沒想到会变成這样啊……”
“你到底是怎么了?”
“哈哈……代价超支了吧……”
听到他含糊不清的解释,我脑中一個念头闪過。
抹起他一直捏紧的袖子,断裂的五彩绳纷纷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果然,在摘星楼时那丝突兀的血腥味不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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