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残卷——桃李春风
母后紧紧将我抱在怀裡,与我們同行的還有贵妃娘娘。她长得跟母后很像,却比母后更爱笑,总喜歡摸摸我的头,喜歡听我喊她姨母。
父皇坐在对面,裹着斗篷,自出城以来就沒有說话。
不知過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父皇带着和我們一起出城的将士官员去买食物。战乱时食物太贵,早已被地方官储入仓廪,他们买不到太多。母后敲碎了藏起来的金凤头钗,偷偷叫侍女拿去典当,侍女回来时,手裡只拿着一盒将要坏了的桃花酥。
母后把一盒都拿给我,叫我省着点,偷偷吃。我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看着周遭的人们。
走了不一会儿,外面忽然吵闹起来。父皇看着跪在车前露出兵刃的士兵,紧紧捏着拳。
“還請陛下赐死妖妃,以定军心,以振纶纲。”
“你们這些家伙,臣无臣纲,竟敢以下犯上……!”
“還請陛下赐死妖妃!”将士的刀刃明晃晃的,如同贯日白虹。
半晌,父皇转過身,红着眼睛回到车中,与母后和贵妃娘娘低语着什么。
隔着帘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太饿了,我偷偷拿出糕点小口小口地吃。
不久,我看到母后独自走下了马车。虽然她穿着贵妃娘娘的衣服,但是我认得清母后和贵妃娘娘。
一個侍官拿着白绫走向她,她被身后的士兵用刀刃逼着往前走。
我下意识地害怕起来,喊了一声母后,想跑上去拉住她,叫她不要走,可是贵妃娘娘拉住了我。我看到母后的脖颈被环上白绫,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千言万语都沉入静默裡。
而后侍官收紧手中的白绫,我几乎要尖叫出声,贵妃娘娘捂住了我的眼睛,将我转過来抱住。
“不要看。”她哽咽着說。
“对不起。”這是她第二句话。
手中的桃花酥滚落在地上,我只是盯着那些脏污的碎屑,直到有人践踏過去。
贵妃娘娘抱着我上了车,父皇叮嘱我,以后要叫贵妃娘娘“母后”。我紧紧闭着嘴,不說一句话,贵妃娘娘抹着眼泪,不断喃喃着什么。
母后去世后,又過了两年。
這两年我們先是去了东都洛城,后来又辗转去了东南。扬州刺史为我們建了行宫,父皇就加封他为护国公。
我們终于不用再流离失所,疲惫度日。
那年我三岁,第一次来扬州。高贵妃牵着我的手,像是带着亲生孩子一般,带我来到接风宴。东南财力雄厚,宴席盛况不逊于在长安时的宫宴。
在园中赏景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婪尾春和婪鹤雪。方十岁的婪尾春粘着大自己八岁的哥哥,两個人形影不离。
高贵妃同我讲他们的事,但我一個字都听不懂。我支支吾吾地问:“那,我的兄弟呢……?”
高贵妃嘴唇哆嗦了一下:“沒有。只有我們,只有我們逃了出来,只有我們活着。”
我半知半解地道:“他……他们,都不在嗎?”
高贵妃点了点头,抿唇不语。
我又看向婪家的双子。婪鹤雪看起来很亲切,总是和颜悦色。婪尾春紧紧抱着婪鹤雪的腰,撒娇耍赖,婪鹤雪无可奈何,只好把手边的糕点递给了他。
我被吸引了注意,直直盯着那盘糕点。
婪尾春像是意识到什么,朝我這边看過来。随后,他朝我走来。
“你要嗎?”他拿起一块糕点,递给我,脸上是一個大大的笑容,“不過要少吃啊,兄长說会牙疼的。”
我看得分明,他手中捏的是一块桃花酥。我只是望着那块桃花酥,久久沉默。高贵妃见状,笑着摇头拒绝。婪鹤雪也注意到這边的动静,来带着婪尾春向我們行礼。
高贵妃正打算带着我走,我却向婪尾春伸出手,他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将桃花酥放在我手中。
我六岁那年,高贵妃怀孕了,她偷偷地告诉我這個消息,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她把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问我:“怎么样?有沒有感觉到弟弟的动静?”
我摇了摇头,可高贵妃依旧甜蜜地微笑着,低头注视着腹部。
高贵妃的孩子才一两月,可她却仿佛已经看到這個孩子已然诞生于世,正在她怀中朝她笑着。過了些日子,她开始热衷于缝制孩子的衣鞋。不知为何,父皇知道后,却决定对這個消息保密。
保密的理由很快揭晓了——父皇想构陷婪刺史。而高贵妃知道這件事以后,只是对我說:“更好的生活,只能通過牺牲其他人为代价建立。”
高贵妃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似乎与曾坠泪于母后前的她不一样了。
是她变了嗎?還是說,只是我沒意识到她就是這样的人?那母后也是他们的牺牲品嗎?
那以后,我再沒有理過高贵妃。我不想和她說话,看到她,我的眼前就浮现泥土中碎裂的桃花酥,肮脏,狼藉,丑陋不堪。
失去了面对食物应有的食欲,我只是反胃到想吐。那时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憎恨她了。
父皇和高贵妃的危机感,沒有让事情变得更好。
婪鹤雪率兵而归,带来的不只有平定西南的胜利,還有报应。
他扫清最后一支禁军,领兵围宫,面容冷峻,只有黄昏的阳光能照亮一丝温润的余调。
父皇披头散发,衣衫散乱,如同瞎眼的苍蝇,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而后他抓起烛台,丢在帘帷上,又哭又笑。他死死抓着高贵妃的脖颈,喊着要她陪自己一起死。高贵妃拼命挣扎着,用指甲将他的手抓出了血。我捡起烛台,向父皇的脑袋砸去。
烛台很重,尖锐的前端刺入后颈。高贵妃从我手中夺過烛台,连连向父皇砸去。父皇很快沒有了声息,凹陷的头颅流出红白交杂的液体,如同呕吐物。
我嫌恶地后退,然而火势蔓延,退无可退。高贵妃发丝凌乱,红着眼眶,呼吸紊乱,但她很快就丢开烛台,一把推开父皇,拉起我跑出宫殿。
她满怀希望地打开门,可门前只有森严兵马。婪鹤雪坐在马上,高高俯视着我們。高贵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抱紧肚子,脸色苍白,满头是汗,无力再反抗。
而婪鹤雪一声令下,我就被扣押下去,眼看着高贵妃留在原地,等待胜者的审判。
很多年后,回想那一刻,我是感到快意的。
贪婪的恶人终究得到了惩罚,而善良的好人则完成了复仇,难道不是一個好结局嗎?高贵妃和父皇毕竟害死了母后,他们是罪有应得的。
可,我又十分不甘。
无论如何,我和高贵妃,父皇的血缘关系是无法抹去的。他们是我在這世上仅剩的亲人,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落得惨死的结局,无能为力。
被押入牢中后,婪尾春来看過我一次。他告诉我皇帝死了,高贵妃失踪了,我又升起些微渺茫的希望——希望高贵妃還活着。
他脸色郁郁,口中却還是說:“我不怨你,你沒有错,错的都是那些大人。但是我也原谅不了你。你长大以后,如果還记得這些事情,就千万不要再做他们那样的人了。”
說完,他递给我一本书。
“我想你在這裡也无聊,喏,拿去吧。我只能做到這裡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于是他就把书放在原地。
“你怎么总是不說话呀……”他小声說着,转身要走,“那我先走了,最近兄长很忙,我都见不到他,我要去找他了……”
他走远后,我才慢慢蹲下身,捡起那本书。
這是一本连环画本,标着简单易识的文字,画着宴乐升平,饮酒奏歌之景。
我的视线牢牢定在画上,耳边仿佛浮现出丝竹管弦,甚至能闻到酒香。简简单单的一本书竟能带我穿越牢狱的桎梏,去往任何地方。
我被深深吸引住,埋头观看,日夜颠倒。不知不觉,一本很快看完了。婪尾春惊讶于我的閱讀速度,而后时不时也会带新書来给我看,我不懂的字便都向他請教。
直到一年后,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量书籍。随着一箱书重重的落地声,他边擦了擦额角的汗,边說:“我以后不再来了。”
“为什么……?”我一字一顿地问。
“……”他目光落在别处,脸上蒙着层阴翳,這层阴翳熟悉如斯,它也常常出现在母后脸上。
“這裡不需要我了。”半晌,他說。
“可、可是……”
“兄长也不需要我了。”他說话都带上了哭腔,眼睫一颤一颤。
我沉默了,他拍了拍书箱:“這些保准你够看了,别担心。那我們就永别吧!”
我低着头,他摆了摆手就走了。
我抱紧了胸口的书,放弃了原本要向他询问生字的打算。
婪鹤雪像是忘了我一般,也沒有人来管我。之后满了十六岁岁,我又充入官奴。
原本我在作坊学如何酿酒,如何管理作坊工作,但不久后被桃乐坊的老鸨带了走。
那之后在桃乐坊被囚禁起来,若不按老鸨說的做,不听她的指令,不好好服侍客人,就责罚私刑,动辄打骂。
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结束,我只能用偷偷攒下来的零钱,靠买书看书撑過艰难的时光。书店裡的一本免費赠阅的新書吸引了我,因为我从未见過這种类型的书——《王爷与俏妃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看上去,似乎十分有趣。抱着好奇心,我不断“购买”着這类书,閱讀着這個作者的所有作品,期待着每一段未来的发展。
一天,我又被老鸨子罚。
我忍下性子,在三天未进粒米滴水,发热风寒时,终于下定决心出逃。未曾想刚逃出大门,我就被抓住了。
趴在地上,曾被荆條抽打的伤口依旧沒有愈合,混上肮脏的泥尘,越发刺痛。我昏昏沉沉,几近晕厥,只能睁着眼,看着无数人走過,看着地上飞扬的尘土,听见追来的龟公和老鸨的尖吼。
這无尽的混乱中,一双鞋静静立在我前面了。
“請等一下。”
随着他发出声音,我怔住了,脑中的弦骤然崩断。
婪尾春像是不认识我了。
明明是他带我回家,却总是故意避着我。
我曾想過,要不要就在這裡杀了他,以报家仇。可是,我并沒有這么做。
我发现了他床下的小說,同时也確認了那一系列书的作者就是他。我并沒有拆穿這件事,而是借這個便利把他藏于床下的所有的作品都看完了。
锦亲王府人不多,我比较熟悉的只有丹景。刚来时,为了方便试探婪尾春,我曾经暗中将她锁在房门中。
她会一些拳脚功夫,唯独不太敏锐。只要善于应付,便能敷衍住她。锁她房门时,我看到她一人在房间裡边揪着花瓣,边自言自语:“王爷喜歡我、王爷不喜歡我……”
我看婪尾春也很迟钝,尽留些心怀不轨之徒在身边。后来,我和她莫名不对付起来。
渐渐的,我安于现状,甚至尝试通過遗忘過去来逃避,直到沈墨池找上我。
這位新晋的状元郎是姚家的人,他借着购置物品的名义常来店铺中,试图說服我和姚党联合,推翻林氏政权。
我装聋作哑,他却拿出了一块金凤头钗的碎片。
“您应该還记得当年的事情吧?那個侍女现在可還在姚家当差。”
面对他游刃有余的微笑,我凝视着碎片,终于对他们的提议低头妥协。
将剑送入他人身体中时,只有恶心涌现。无法抑制的,难以忍受的恶心。我将要作呕,看着眼前蜿蜒在地板上的的血,恍惚不已。
我逼着自己履行复仇的责任,我逼着自己靠近婪尾春,我逼着自己向他挥剑——我好像一個提线木偶,表演着姚太后所乐见的喜剧。
而丹景竟然不躲开我的剑,我简直要因为她的天真笑出来。但我再次看向婪尾春时,已经再也举不动剑。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用尽一生最后一個机会。我想,這可能也是我和他真正的永别時間了。
時間被拉得漫长,哪怕是他的呼吸之间,我都如度光年。
血顺着剑身滴落而下,他终于回過神,站起身往外冲出去。
逆着入殿的乱军,我转過身,看着他就那样离去。
“您为什么不杀了他?”沈墨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他们眼裡,原来夺走他人的生命,是如此常事么?
我转了转手腕:“沒有必要。现在抓住林洛新才是重点。”
沈墨池不置一词。
可婪尾春沒有逃,而是进入郦宫救了林洛新。我避开世家耳目,将他带入自己暂居的锦亲王府藏起来。
独占他的错觉让我一瞬间有些飘飘然,我也天真起来,认为這一切可以不被改变。
可在我准备登基时,婪尾春暴死于城门外的消息很快传来,打破了我的幻想。
好不容易能够从冗余的工作中脱身,待我想去寻他的尸身时,早已遍寻不见了。
我望着山林与树丛,四荒之间,他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无一处在。
其实,我們不止低估了锦亲王的分量,更低估了林洛新的实力。
林洛新回洛城时,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婪鹤雪。他摘下脸上的鬼面,显露出過于美丽的容貌——简直就像当年的高贵妃。這個想法令我有些恍神。
立于千军万马前,不怒自威,他平静的神色下是可以吞沒人的漩涡凶流。
我重临困境,只觉得歷史宛如一個循环的螺旋。当日之婪鹤雪于今日之林洛新,当日之高贵妃于今日之我,相同的处境叠在新一代传承者的身上,可笑无比。
身旁是姚党的尸山血海,他命令他人将我带下去关押,等候发落。
林洛新来牢中看過我一次。他告诉我,若是从轻,我大抵会被□□一生。
他问我最后有什么愿望,我說,我只想有纸笔写字。
狱中铺满白纸,我日复一日,不眠不休地写着。将脑中的幻想,陈藏的旧意,未曾遗忘的憾然……殚思竭虑,尽付一书。
期间,婪尾春曾来见過我。
他還是沒变,就像十四岁时站在我牢门前一样,放下了一本书。书封上依旧是“余容”的作者落款,西域的风姿,依旧清晰可见。而时過境迁,即使人是,亦然物非。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最后,我终于写完這本书。将纸张整理成一本,想請林洛新转交给婪尾春。
可我得到的只有狱卒的一句话:“你說……余容?那人已经落狱了,不久便要赐死。”
是嗎,是嗎。
我只是如此叹着,焚尽书文。
随之焚尽的,亦是我的生命。
我终究還是走上了前人之路。
人生中所读最后一本书能是他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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