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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故人来

作者:壑中溪
山峰静笼寒烟色,碧树沧峦斗天光。

  后山花树烂漫,蜂蝶缱绻,矮坡上的桃花树枝桠四横,枝梢挂满了粉嫩的桃花。

  山风吹袭,撩拨得千蕊乱坠,万瓣飘飞。

  云浈斜倚桃树而坐,一身白衣与身后的苍谷幽翠、烂漫桃红交融成画,眉宇隽逸,双目微阖,似山峙渊渟。

  破碎的桃花落在他素白衣摆上,不落俗世的少年因這几抹桃粉,染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云乐舒看得呆了。

  她情窦初开时便种下的情种,经日夜浇灌,才长成了今日参天模样,她暗自庆幸,又忍不住惶恐,他那样瞩目,那样美好,她却是天生祸胎,怎堪配他?

  可這般情境,眼前人便是心上人,云乐舒心热,眼热,很快抛了心中桎梏,蹑手蹑脚走近,想倾身吻他。

  耳边却响起师父那日不经意說的话,“你们都已长大,也该避避嫌了......”

  避嫌嗎?为何要避嫌?她爱慕师兄有何不妥?

  她非要证明,他们之间所隔山河,不過是彼此心中臆念。

  她低头,唇瓣相触的前一刻,一只冰冷的手将她狠狠推开。

  她踉跄站稳,掩不住满眼惊诧与不解,从云浈清冷的眸光裡看见了狼狈而仓惶的自己。

  他从不曾用這样疏离凛肃的眼神看過她,她心中一凉,眼中的光芒飘忽不定。

  云浈绝然起身,拂去落花几瓣,居高临下地轻斥——

  “别闹,我是哥哥。”

  口吻冰冷,神情默然。

  哥哥

  什么哥哥?才不是!

  云乐舒瞪着他,激动得浑身乱颤,“不,不是,不是的......”

  天际的流云倏地堆叠在一起,蔽日遮天,天地间灰压压一片,她突然被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住,感到难以呼吸。

  她眼眸歙合间,天边掣电飞云,惊雷轰顶。

  待她睁眸一看,云浈身后那拔地参天的桃树竟在慢慢枯萎,枝叶、花朵像被烈火灼烧,顷刻间成了灰烬,被飒飒卷入流云之中。

  云浈就站在那诡异的晦暗中,冷冷的,一动不动。

  她很慌张,伸手去抓他的手,却扑了空,眼见他像一幅正被燃毁的画,一寸一寸化成灰烬,她急得大哭。

  “不要......”

  云乐舒挣扎着醒来,才发现自己坐在香塌上睡着了,额头全是汗。

  “夫人,别怕,嬷嬷在呢。”

  她胸腔仍在激荡,见肖嬷嬷担忧地围了過来,忍不住扑进她怀裡,心有余悸地哭了几声。

  “沒事,啊,哎哟,可怜见儿的,不怕不怕了。”肖嬷嬷轻抚她的背,又拿帕子给她擦了泪,见她慢慢止了哭,才道,“嬷嬷熬了润肺生津茶,裡头有百合、山参、枸杞,還放了你最喜歡的桂花,嬷嬷去给你盛一碗压压惊。”

  怎么夫人這梦魇就是不好呢?肖嬷嬷暗叹。

  云乐舒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怀抱,拿微凉的手心去贴微微发烫的眼窝。

  這梦着实太阴悚了。

  自仙洲水泺夜宴已過了一個多月,距离出宫之日,還余十一個月。

  云乐舒如今的生活既忙碌又充实,闲暇时候也能心平气和地与君亦止坐着聊聊后宫的琐事,或听他浅谈前朝文臣们有趣的舌枪唇战。

  两個人同进同出,朝暮相对,竟处出了三分默契四分熟稔。

  连肖嬷嬷都說,“如今君上与夫人才像真正的夫妻......”

  她自然只是一笑而過,他们之间,各取所需罢了。

  不過,肖嬷嬷却是真心希望她与君亦止好的,因着君亦止的缘故,对她有种爱屋及乌的宠爱。

  肖嬷嬷厨艺很好,听說从前芙月夫人和君亦止都很喜歡她做的菜,可不知道为何,君亦止继位后只给了她一個闲职做,沒有将她调到承天殿来,也很少见她。

  肖嬷嬷偶尔给她讲些往事,多是關於芙月夫人和君亦止的事情,每每听她娓娓讲来,言语间透着淡淡的沧桑与遗憾,云乐舒都忍不住与她共情。

  說起一些开心逗笑的事情,她也笑得前俯后仰,再到后来,看着君亦止,想起他从前做的那些狠绝之事,竟也觉得可以理解了。

  沒有无缘无故的恨哪。

  她便多给了他几分好脸,兼之,在协定之事上更加卖力。

  新官上任三把火,她這三把火烧得后宫人言纷纷,永寿宫、长春宫的宫人怨声载道,都在为自家夫人鸣不平,前朝是否因此掀起风波她也不甚清楚,因为君亦止很少与她說這些。

  她只盼着自己如此不遗余力地替他办事,能换他些宽待,比如提前放她走之类的。

  她這般恃宠而骄,目中无人,把皇甫明月等人得罪得透透的,无异于刀口舔血,她到底怕死,有时還会做皇甫明月持刀砍她或李钰春下毒害她的噩梦。

  却不知今日为何忽然做了這样的梦,這一月来头一回梦见他,却只是個噩梦,云乐舒心中多少有些惋惜。

  印雪从门外进来,福身道,“夫人,五王爷在外求见。”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页继续閱讀,后面更精彩!云乐舒略有些意外,下意识地问道,“君上出去了?”

  云乐舒听君亦萱說過,君亦远前阵子去公主殿看她,想顺便看看自己,又被君亦止婉拒了,她心裡便觉君亦止仍对君亦远瞒着他助自己逃走一事心有芥蒂。

  印雪答道,“君上与新封的都护将军在朝政殿议事。”

  “那請王爷进来吧。”

  不一会儿,便有人进了殿,云乐舒抬头见了来人,惊呼道,“紫璃?”

  阔别重逢之喜忽然淹沒了云乐舒心中所有难言之伤痛。

  云乐舒抱住紫璃,才消了红的眼睛又是泪如雨下,半晌說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肖嬷嬷与印雪入了内,一看這情形,忙道,“夫人,可别哭了,君上回来瞧见了,底下的宫人又不得安生,来,把润肺生津茶喝了。”

  转头又给君亦远行礼,“老奴给王爷請安,王爷万福。”

  君亦远一见肖嬷嬷,愣過一瞬,才道,“肖嬷嬷如今在承天殿当差?”

  “回王爷,正是呢,老奴是随夫人从芷萝宫搬過来的,君上命老奴专门伺候夫人的饮食起居。”

  君亦远下意识看了云乐舒一眼,心情略有些复杂。

  印雪将沏好的茶還有糕点果子置于金丝楠卷叶纹嵌白玉小桌上,与紫璃行礼道,“這位姑娘,請用茶。”

  肖嬷嬷道,“王爷您也坐下用茶,与夫人好好說会儿话,奴婢们先退下了。”

  說罢仍不放心地看了云乐舒一眼,又道,“夫人见了故人难免感怀,王爷与姑娘替老奴多看着她,别叫她再哭了。”

  才与印雪退了出去。

  君亦远心想,女儿家家的,這么久未见面,见了面自然喜极而泣,哭哭鼻子也不算什么,何须管着拦着?

  可待紫璃转過脸来,露出满脸泪痕,他却心疼得直皱眉,嗔怪道,“你们两個快别哭了,坐下好好說话。”

  云乐舒吸吸鼻子,拿帕子压了压眼下,“他不是不许王爷来见我嗎,为何王爷今日還能带着紫璃一同過来?”

  “皇兄特意让本王带紫璃来的,一沒硬闯二沒偷渡,你可放心了?”君亦远看出云乐舒面露忧忡,又接着說,“本王求见過几次,皇兄想都不想便拒了,這回本王便让公主扇了扇耳边风,說你时常提起闺中密友,定是思念故人了,又叫他知道你的闺中密友就在本王府中,這回說想见你,他果真松了口,還恩准本王将人带過来。”

  云乐舒知了缘由,反有些莫名的异虑,這当口却不适合深究,只道,“难得见面,我担心他很快回来,到时候說话多有不便......”

  君亦远轻笑,捧了茶盏,悠悠道,“今日新封大将蓝玄回京觐见,皇兄他定然抽不开身来打搅你们,且坐下慢慢聊吧。”

  “小姐,你身子可好全了?”紫璃喉中哽咽,一想起当初云乐舒吐血昏厥的骇怖之状便心惊不止,好在今日一见,确实如君亦远所言,已大好了。

  一盏茶突然出现在面前,紫璃转头,见君亦远侧着身子,单手捧了茶盏越過小桌送到她面前,像個婆子一样叨叨,“快把眼泪擦了,喝口茶,模样真难看,声音也哭哑了,听了闹心。”

  “我有茶,拿走......”紫璃本還伤心,被他這么贬损,心裡腾地来了气,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茶,沒好气地转過头去。

  君亦远也不恼,又若无其事地把茶端了回去,掀了盖顾自喝了一口。

  云乐舒见他们相处如此随性,心裡便有几分猜测,面上却不显,“宫中太医說,我如今已无大碍,身心皆康健得很。”

  紫璃看着云乐舒气神闲定的神态,定了心,连說了几句,“那便好。”环视了四周,低声道,“王爷說,君上欲立你为后,那你原来的计划......”

  “這個计划暂时搁置了,我现在会安心留在宫裡。”

  君亦远与紫璃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很是不解。

  “那么,你放弃了?”

  云乐舒眼底的柔情和坚定尚在,缓缓道来,“我答应做這皇后替他平衡后宫,让他安心于前朝政务,无后顾之忧,以此为交换,他答应一年之后放我离宫。我——不会放弃。”

  這样的契约真是闻所未闻。

  紫璃心中惊疑,缓缓扶住桌沿,神色满是愁虑,“竟只是一纸契约......這后宫有什么需要平衡的,你现在独身一人,又毫无依恃,你能做些什么?又哪裡管得住她们,我听說她们要么出身名门,门第显贵,要么是功勋世家,功臣之后,這不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嗎?”

  “正因为此事棘手他才要我来办,我也才信他执着于留我在宫中并非出于贪颜好色這一條,你看,他将我置于骇浪狂风之中,让我在行于刀尖峭壁,這不正說明他只是觉得我這工具用得趁手,并无几分真心嗎?一年之期一到,他会信守承诺放我离去的。”

  云乐舒从来是個不畏艰险的人,更何况将此事办好了,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定要卯足了劲儿为之披荆斩棘的。

  這章沒有结束,請點擊下一页继续閱讀!“我总觉此事沒有這么简单,你忘了君上他是如何对废太子和薛家的?他曾视你作报复废太子的工具,如今又說要借你之手整治后宫,這般任你树敌揽恨,小姐,你别怪我危言耸听,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那冷心冷肺之人,你助他事成后,他岂会再管你的死活,你万一等不到离宫之日便......”

  紫璃简直不敢再說下去。

  三年前薛家一夜倾颓,云乐舒被迫入了宫,哪怕她改头换面逃出去了,還是被巧立名目抓了回来。

  如此种种,君亦止的话怎么信得?

  君亦远很想为君亦止辩驳几句,终究還是闭了嘴,紫璃的偏见根深蒂固,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疏解的。

  不料,云乐舒却道,“紫璃,他沒有我們想的那么坏,总之,我信他,信他会站在我身后护着我,也信他金口玉言,不会临头反悔。”

  此话引得君亦远也转头看她,一脸的讶异。

  云乐舒竟然在紫璃面前维护那個曾经在她们口中十恶不赦的暴君,還說愿意相信他

  君亦远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为兄长欢喜,還是为他悲哀,欢喜的是云乐舒对他生了维护之意,悲哀的是她即便如此却依旧执着于云浈一人。

  君亦远想起数月来从君亦萱口中得知的种种,今日又见到肖嬷嬷,诸多事情加在一起,足以证明皇兄待云乐舒绝非无情,反而用情至深。

  他不惜代价授之予后位,费尽周折接她入宫安置在承天殿,又对她万般关切

  他做了這么多,真的甘心在一年之后放她离开嗎?

  甘不甘心尚不可知,君亦远敢肯定,他必定想借此赌一把,赌她的心软,赌她的意志,赌她一朝日久生情,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不然也不会将肖嬷嬷放在她身边。

  肖嬷嬷是芙月夫人的陪嫁,是除芙月夫人外,君亦止最亲的人,她与芙月夫人朝夕相伴十余年,早已不似主仆,胜似挚交,她为了芙月夫人终身不嫁,一直守着君亦止,直到君亦止长大成人。

  在君亦止心裡,肖嬷嬷等同于半個母妃,却也因此对她讳莫如深,芙月夫人死后,他便见不得任何与他母妃相关的人和事,可他如今竟愿意见她,還把她安排在承天殿。

  云乐舒当真是能消融他心中的藩篱,他也当真努力想要借着肖嬷嬷之口将自己的過去剖开给云乐舒看,让她心疼,让她了解,让她靠近。

  君亦远暗暗想着,若是云乐舒真能放下云浈,成全了皇兄,二人从此做一对神仙帝后,不也极好?

  “可到底是一條明路,我若不走,便只能走别的路,左思右想,唯有這個法子,可不牵连王爷,又可顺利出宫。”云乐舒道。

  紫璃觉出她是担心连累君亦远,自己又无更好的法子,便只能忍下一肚子的劝诫。

  “紫璃,我信天无绝人之路,我答应你,若事情有变,我便按王爷信中所說,从密道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届时再劳王爷替我准备些接应之物......”云乐舒转头朝君亦远问道,“那密道......除了你還有谁知道?”

  紫璃忙道,“那個密道也不知靠不靠谱,再說如今天儿冷了,去永巷那种阴暗地方,還要潜下那么深的水中,实在不易,不如暂且缓一缓,咱们从长计议,想想别的法子,又或者等来年入夏时再试一试?总之我实在不放心你自個儿冒這個险。”

  “那密道本王十五岁时贪玩下了水自己游過一次,确实可以直接游出宫去,這密道除了我,沒人知道,皇兄也不知。”君亦远想了想,又故意說道,“虽說如此,那桑榕根系长了几年,也不知有沒有将洞给堵了,即便沒有堵,那底下根结盘据,怕也不好找。”

  “小姐,你做决定之前一定要先知会我們,千万得好好儿的,否则我有何颜面去见公子。”紫璃看着云乐舒,一想到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如今不知還有多少坎坷等着她,便心疼难耐。

  她私心甚至希望云乐舒就此转意留下,安心当這個所谓的皇后,可又怕她成为政权博弈的牺牲品。

  再想到云浈,想到他们之间的情意,就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荒谬可笑。

  别人不知,她却是全都知晓的,血亲关系摆在眼前,云乐舒都毫不迟疑地要追寻心中所爱,旁的再好,又有何用。

  云乐舒鼻尖一酸,却還是安慰道,“紫璃,你知道的,只要能和师兄在一起,做什么我都不觉得苦,为了见他,我一定会护好自己的,你别担心。”

  紫璃眼中泛泪,明明是那么般配的两個人,为什么偏叫他们经此一劫。

  君亦远冷眼瞧着這两個女人怕是又要哭了,忙轻咳了一声,笑嘻嘻地递了块糕点過去,“紫璃,你试试這糕点,本王吃着竟還不如你做的,看来這宫中膳食不過尔尔。”

  紫璃這回沒有拒绝,倒真将糕点接過,认认真真品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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