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城
屋子裡静悄悄的,桌上的熏香燃了一半,袅袅白烟轻柔飘起,盘旋成优美的弧度,在空中无声散开,香味缓缓往四周蔓延,很快被铺天盖地的药味淹沒。
大夫刚走,留下两张药方和一些伤药,嘱咐最少要养上一個月,外伤虽看着可怕,但是沒有内伤严重,不過受了那么重的砸击,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洛长然想到陆明成說他冬眠之后的几個月身体很强壮,常人力不能及,现在亲眼所见才敢相信,心裡還是有些后怕,若是在秋冬季节,他怕是早一命呜呼。
陆陌寒平趴在塌上,上身缠满白布,眼睛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扔着他脱下来的衣裳,明显有几处破烂,黑中泛红,白色的中衣在底下被盖着,露出点点血迹。
洛长然眼睛又开始涩了,移开视线,走到床榻边坐下,“還疼不疼?”
他摇头,下巴搁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你饿不饿?”洛长然声音微抖,顿了一下努力笑着道:“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红豆膳粥好不好?”
陆陌寒轻轻点了下头,洛长然小心帮他盖好被子,出去了。
听到屋门关闭的声音,陆陌寒眼睛缓缓睁开,微微侧头,看向那一滩血衣,忽然爬起来,冲過去胡乱卷成一团,从窗户丢了出去,然后趴回塌上,眉头一簇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洛长然做好膳粥端进来时,他已经睡着了,四肢大张占了整张塌,头歪向一边,脸色煞是苍白。
虽然他嘴上說着不疼,但是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疼,睡着了也好,起码能暂时忘掉伤痛。
洛长然将粥放在桌上,等他醒来再吃,想到他脱下来的上衣,准备带出去洗洗,却是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只好奇怪的走了。刚好趁這個時間去看看长公主,让逐月在屋外等着,陆陌寒醒来就来通知自己,然后匆匆忙忙往她的园子而去。
在院门处与胡太医迎面碰上,洛长然急忙问他长公主有沒有事?他板着脸哼了声,嘀嘀咕咕的走了。
洛长然心裡一沉,立即冲进去,陆明成正准备进屋,看到她停住脚步。
“大嫂情况如何?”
“三弟情况如何?”
两人同时开口询问,陆明成表情微怔,半晌从她那個称呼裡回不過神来。
洛长然是脱口而出,完全沒有多想,此时见他神色不对劲,颇有些尴尬,轻咳了声又小声问,“长公主……可有受伤?”
陆明成“嗯?”了声,收回目光看向别处,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冷厉之气,竟然与陆陌寒十足相像,“她沒有大碍。”
洛长然一口气松下来,“那就好,沒事就好。”
“三弟怎么样了?”
洛长然将大夫所言简略說了遍,见他拧眉不语,试探着开口,“将军……觉不觉得這次的事……”
“我会派人去查,你好好照顾三弟,”陆明成面容一凛,說完觉得略显生疏,脸上添了几分诚恳,“总之,三弟就有劳你了,還望你多费些心。”
洛长然抿着唇点头,望向房门,“我能去看看长公主嗎?”
陆明成抬眸,眸中光芒微闪,侧身示意她进去。
长公主靠在床榻一侧,微低着头,乌黑秀发从肩膀垂下来,挡住大半张侧脸,一只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喃喃低语着轻柔抚摸,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過来,见是她,微微一笑,“长然。”
洛长然走過去坐在她旁边,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面容白的异常,双唇血色尽失,右胳膊受了伤,绑着白布放在胸前。
“大嫂,你可有哪裡不舒服?”
她摇摇头,不自觉又摸了摸肚子,“胳膊是外伤,只要孩子沒事,這都不算什么。”
洛长然觉得有些奇怪,受了那么大惊吓,還摔倒了,竟然只有皮外伤,连一点胎气都未动?這运气是好呢還是不好呢。
“三弟呢?伤势可還严重?”
洛长然将告诉陆明成的那些话又挑挑捡捡跟她說了几句,见她神色疲倦,便让她先歇息,其他事等养好身体再說。
三日后。
洛长然再去看长公主时,碰到了头上缠着白纱的陆如苓。
她的伤本就不严重,昏迷有一大半是吓得,根据她一贯的作风来看,心灵受重创多少得在屋裡恢复大半個月,沒想到這么快就出来了,洛长然颇有些讶异。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脸上挂着泪,但是比之前显得平静许多,戾气也隐了去。
长公主神情凝重,让她坐下,然后对陆如苓道:“将你方才所說的跟长然再說一遍。”
陆如苓似有些不情愿,贝齿咬了又咬,眸光来回飘荡躲闪,泛了层水汽。
洛长然估摸着是那日发生的事,她也想知道,虽然心裡面相信陆陌寒,但总归是不想让他沾上污点,他需要陆如苓的话来澄清,她也需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陆如苓若不愿对她說,她也不强求,等陆陌寒好了,她有的是法子从他那知道,而且相比来說,她自然是更相信陆陌寒的话。
洛长然好整以暇的看她,将她一系列纠结痛苦挣扎悔恨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忽然就有些不忍,放下手中茶杯,打算解脱她,她却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笔直与她相对,似乎下了极大勇气,脸色一会红一会白。
洛长然知道她受了委屈,所以在她讲述過程中不插一句话,只是安静的听着。
确实如她的丫鬟所說,她们在客舍遇到陆陌寒,她不想搭理,便远远的走开了,丫鬟去弄水,她见后院门开着,外面有几朵花开的特别好,便過去想摘上一朵做发饰,谁料刚踏出去便被人捂住嘴鼻,她使劲挣扎,却是半点用也沒有,渐渐昏迷過去,她是被冻醒的,睁开眼就见一群粗鄙男人围着自己,身上衣服几乎被剥光……她吓得挣扎大喊,被为首的刀疤脸甩了几個耳光,意识昏沉之际,忽然见一個黑影冲了過来,周围全是惨叫声,等她恢复清醒,才发现那黑影是陆陌寒……
說到此处她紧紧闭上眼,似乎不想回忆那些画面,洛长然心裡明白,陆陌寒出手是什么样自己怎会不知,曾经给自己留下多少心理阴影,陆如苓虽然早知道他凶残,但想必也是第一次亲眼所见,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這么說是陆陌寒救了她,洛长然思及他见到自己时愧疚的眼神,原来他自责的是出手伤人之事,他不想让自己看到他那個样子。
陆如苓后面的话再沒說,却是咬了咬牙,猛的跪下去,磕了個头,紧紧抓着衣角,“无论如何,這次多亏了他,否则我的清白难保,所以……我为之前的事跟你们道歉,希望你向他转达,也……希望你不要将此事传出去,日后我們桥归桥,路归路,互不侵扰。”
說完也不待她回答,自個站起来,目光嚯嚯的盯着她,一副你敢不同意试试的样子。
洛长然侧過头,平静道:“女孩子的名声有多重要我懂,但你若仅仅是因为他救了你而认错,我不接受,你的心裡并沒有觉得自己错,既非真心实意,又有何意义?不過這件事我倒是可以保证不传出去,不是因为你,而是我不喜歡多嘴议论别人之事,所以你大可放心。”
“长然!”长公主叫了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她觉得以陆如苓的性子,能低头认错必然是心有所悟,只是好面子嘴硬罢了,经历此番险境,作为嫂子,哪怕是虚情假意,软语宽慰两句,顺势将旧事揭過才是妥当的做法。
毕竟是一家人,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以和为贵才是正理。
然而洛长然不那样想,陆陌寒救她两次,险些被砸死,就换来一個虚伪的笑脸?而且還是强制性的让他接受,怎么想都觉得憋屈。
陆如苓也是沒想到她会說這样的话,立马就炸毛了,挂着泪珠的眼睛一瞪,“我都跪下磕头了你還让我怎么做?洛长然……你别给脸不要脸!”
“如苓,你說什么呢?”长公主脸色冷下来,刚要教训她,却听到洛长然又针锋相对道:“陌寒用多少次委屈,加上半條命才换来你這一跪,也真是不容易,可惜他起不来,沒办法看到,你若真有觉得自己错了,去他跟前跪呀,跟我說這些虚话有何用,终归你要认错的人是他不是我。”
“你……”陆如苓难得一次被她堵的說不出话来,脸色变了几变,见长公主沒有帮自己說话的意思,重重跺了下脚冲了出去。
在门口撞到陆明成,眼圈一红,满腹委屈想跟他倾诉,让他为自己做主,对上他的目光,一個字也說不出来了。
陆明成并非有意偷听,他心裡想着事,未曾留意到洛长然她们在這裡,等发现时耳朵裡已经钻进来几句,然后便见陆如苓冲出来。
长公主和洛长然听见声响探头一看,见是他,洛长然起身一福,“将军回来了,那我便先走了,改日再来看……孩子。”
陆如苓是一句话沒說,头也不回的跑了,在拱桥处不自觉停下来,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我真的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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