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阿耶的故事
阿耶跟弗洛伦斯一样,都是奴隶出身。但弗洛伦斯至少還有爱她的父母,阿耶不同,他是個不详的孤儿。
那一年,黑死病席卷了人类国度。贵族们偷偷供养炼金术士和巫师,以祈求远离病痛,但沒有人会在意奴隶的生死,教堂也从不会对他们开放。
今天,是一個悄悄为平民诊治的巫医被当成渎神者处死了。
明天,是饿极了的奴隶少年,拖着病体爬到林中,因为采了一颗果子而触犯了森林法案,在被拖到刑场的路上,也死掉了。
后天,是奴隶们居住的低矮窝棚,被当成瘟疫蔓延的摇篮,一块儿被烧了。
那时候的天是昏暗的,是低垂的,压得人永远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弗洛伦斯很想问为什么,问着问着,高天传来巨响,金色的血液如雨落下。
這场雨是公平的,它平等地祸及所有的种族,无视任何阶级的存在。坚实的城堡亦被它砸出窟窿,于是在一片哭喊声中,人们开始了逃亡。
大陆战争开始了。
逃亡的路上,流言四起。
有人觉得這是神罚,是神灵在对托托兰多的罪恶进行清洗。弗洛伦斯并不相信這套說辞,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并未做错過什么。
如果真是神罚,为何如此不公?
可不管她怎么想,各种各样用来赎罪的祭祀活动仍在上演。弗洛伦斯差点被当成祭品绑上火刑架,是父母拼死保护了她。
她逃了出来,可也因此失去了最爱的父母,她的一切。
在流亡的過程中,她看见了破碎的城池、看见了满目疮痍的土地、被截断的河流、沸腾的海,她开始学习巫术。而与此同时,另一個說法开始广为流传。
他们說,神灵死了。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弗洛伦斯第一次看见了阿耶。
那個比她小了好几岁、也比她矮了很多的瘦小的孩子,跪在战后的雨裡,开口說的第一句话是——
“原来神灵也会死啊。”他语气呢喃,脸蛋红扑扑的,发了高热,可他望着天,却是大胆而无畏的。
那一瞬间,神灵在弗洛伦斯心底彻底祛魅了。是啊,神灵都会死,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托托兰多的未来,将由他们亲手创造。
說到這裡,弗洛伦斯稍作停顿,笑着說:“是個很俗套的勇者的故事,是吧?”
可既然她這么问了,查理就知道故事该转折了。果然,弗洛伦斯继续說道:“我們是幸运的,阴差阳错得到了第一块预兆石板。然而勇者的队伍還未成型,怀中的宝藏就招来了恶龙。”
恶龙的火焰吞噬了整個村庄,为了保护大家,年纪最小的阿耶冒险激活了石板。最终,石板碎裂,恶龙重伤逃离。
可后续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预兆石板蕴藏着的,是足以改变规则的力量。当石板碎裂,巨大的冲击令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影响,离得越近,影响越大。
有人承受不了强大的冲击,命丧当场,也有人因祸得福,譬如弗洛伦斯。石板碎裂的刹那,她第一次看到了未来。
命运的齿轮自此在她的眼中开始了转动。
可是,令弗洛伦斯想不到的是,刚开始看着一切正常、好像沒有受到什么影响的阿耶,沒過多久就开始出现問題。
他睡下的時間越来越长,清醒的時間越来越短,直到有一天,他醒過来,告诉弗洛伦斯:“我好像看到了另一個全新的世界。”
那個世界是什么样的?
弗洛伦斯无法理解阿耶眼中的奇异,她只知道,那是一個陌生的,和托托兰多截然不同的地方。
听到這裡,查理忽然变得有些头痛。记忆在脑海深处翻涌,他想起了已经久远得不曾再记起的小时候,想起了那一次又一次的堪称奇幻冒险的神游。
他总是运气很差,走路都能平地摔,时常走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也因此惹了不少麻烦。
院长带他去看過医生,医生也给不出什么好的答案,沒把他当成精神病還算挺不错的。后来,院长带给他一套画笔,跟他說:“不如你学画画吧?”
画画可以静心,可以让他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在遨游。
他开始学习画画。
此时此刻,弗洛伦斯目光平和地看着他,“也许留在那個世界也是個不错的選擇,但阿耶的状况明显不对。他的灵魂变得残缺了,恐怕无法安然地在任何一处获得长久的安宁。当时,不止我一人想要救回阿耶,可我們尝试了无数的办法,都沒能成功,直到阿耶彻底陷入沉睡。”
查理轻声呢喃,“后来呢?”
“后来啊……”弗洛伦斯的运气又开始唏嘘,带上了些笑意,“在彻底沉睡前,阿耶還有些话要說。你听過高塔公主的故事嗎?等待被拯救的公主,都是睡在塔裡的。他虽然不是公主,但想当一回王子。”
“他說,他想要一座塔,還希望我們在塔裡埋一些黄金。”
“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在宽慰我們。后来,我忽然想到,石板碎裂的那個刹那,我看到的未来。”
“我看到了塔。”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后来的后来,战火稍稍平息,我终于在玛吉波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建好了這座塔。当魔法阵开始运转时,沉睡的阿耶睁开了眼。”
“陌生的灵魂投来了懵懂的视线,回来的不是阿耶,但我知道,我已经成功了。”
弗洛伦斯举起手中的茶杯,似乎隔着几百年的光阴,在朝最初的友人致敬,“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阿耶。”
查理的心裡,說是翻江倒海也不为過。但是当壁炉裡温暖的火光照耀着眼前的弗洛伦斯,照耀着数百年的光阴,他的心又被奇迹般地被抚平了。
纵有千言万语想說,张开嘴时,也只剩下了那句,“虽然对于那段故事,我還是什么都沒有记起来,但是——好久不见。”
弗洛伦斯笑了,這才是她记忆中的阿耶。当那双眼睛望向你时,已胜過千言万语。
“所以,本记忆中的阿耶,其实一直是查理,对嗎?那本《魔法指南》,也是查理写的?”查理不会放過任何一個机会,好不容易见到了弗洛伦斯,当然要问個明白。
“那孩子,刚来的时候還是很腼腆的,一开始学习魔法就变了。或者說,是本性暴露了?尤其是在本的面前,格外活泼。”弗洛伦斯提起来时,還颇为苦恼。可苦恼中,又藏了点忍俊不禁和纵容。
末了,她又道:“他很感谢你,给了他重生的机会,而他也从未忘记過自己来自何处,一直在寻找魔咒的解决办法。這也算——拯救当初的自己?”
查理心念微动,“解决的办法就藏在书裡?”
弗洛伦斯眨眨眼,“這需要你自己去体验。”
话音落下,弗洛伦斯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了些许。查理心裡一紧,连忙再问:“守墓人又是谁?這座松塔是阿耶的‘墓’,是你安排的守墓人?”
“也许是的?”弗洛伦斯回答道:“在我的時間裡,我還未离开松塔,如果真有守墓人的话,那就是我自己。至于以后的事情,哪怕作为命运先知,也无法准确地回答你。”
也就是說,在這個時間点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沒办法问了嗎?查理若有所思。
“现在到底是什么時間点?”
“168年。”
托托兰多的歷史,以神灵之死为界限,分为了新旧两個阶段。168年,就是新历第一百六十八年。
大陆战争持续了很久很久,严格来說,那是一個乱世,纷争不断。168年,嘉兰帝国终于坐稳了自己的人类霸主之位,一切正百废待兴。
查理此刻所在的時間,则是新历613年,二人之间隔了足足四百多年的時間差。
最后的最后,查理望着弗洛伦斯愈发变淡的身影,问:“我們還能再见嗎?”
弗洛伦斯笑笑,“也许会,也许不会,未来的事情谁又說得准呢?但是阿耶,我在過去,属于我的故事,在你的時間裡已经结束了,但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也许我不能再亲眼所见,不能为你欢欣鼓舞。”
“但是阿耶,我的朋友。”
“祝福你。”
“终将自由。”
最后一句话回荡在查理耳边时,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他下意识地去追寻弗洛伦斯的身影,视线一晃,竟又在一片混沌之中,重新睁开了眼。
原来他刚才,真的還在睡梦中。
壁炉的火光裡,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木炭在燃烧,而半拉的窗帘外面,树上的松鼠正探头探脑好奇地张望着一切。
另一边,新历168年。
弗洛伦斯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了从身后走過来的人。她笑了笑,伸手摸摸对方光秃秃的骷髅头,“怎么了,本,他又欺负你了?”
本跑過来告状了,委屈巴巴地控诉阿耶,說他骗人。
弗洛伦斯见怪不怪,“他又骗你什么了?”
這时,另一個声音插入,“我只是跟他說,我掌握了一個给骷髅增高的新魔法而已。”
“你看他!”本气得骷髅架子都要散了,“什么魔法,他给我做了一双靴子!”
阿耶遂反问他:“那靴子不好看嗎?本不喜歡嗎?”
本想大声反驳,可想起那双好看的靴子,他就又变得支支吾吾了。事情的最终,以弗洛伦斯惩罚阿耶给本做一套完整的衣服结束。
至于骷髅架子能穿什么衣服?
這不重要,本开心就可以了。
开心的骷髅架子,喀啦喀啦地跑远了,去外面追蝴蝶玩儿。而阿耶坐到壁炉前的另一张椅子上,动作熟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着茶杯问:“您见到他了嗎?”
弗洛伦斯放松地靠着椅背,“见到了啊。”
阿耶:“他……還好嗎?”
弗洛伦斯听着他那仿佛近乡情怯的语气,忽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支着下巴,說:“如果我說他過得不好呢?预兆石板现世了,又是一场风暴要来临了呢。”
阿耶却并不像她想得那般担心,他认真地回答道:“情况再坏,也不過是再碎一块石板?我记得您跟我說過,他是個……很不怕死亡和失败的人。”
“這倒是。”弗洛伦斯想起真正的阿耶躺在床上,每日只能有片刻清醒的那些日子。身边的每個人都很担心他,但是他却着迷于那样奇幻的旅程,反而因此得到了乐趣。
真是個怪人,但怪得又很可爱。清醒的时候偶尔還能给他们当一回军师,浑身上下裹在黑袍裡,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那瘦弱的手往前一指,便是智计无双。
如果他是一個魔鬼,那他肯定能哄得你把灵魂出卖给他。弗洛伦斯想起這句他人曾给他的评价,不由得又怀念起来。
阿耶沒有打断她的怀念,等她从那漫长的追忆中回過神来,才扬起笑容,說:“明天我就又该走了。”
弗洛伦斯眨眨眼,“你收到高等魔法学院的聘书了?”
阿耶笑得像他初来时那么腼腆,但那眼睛裡,又多了些岁月沉淀的安定和自信,“是啊,我终于成了一個厉害的魔法师,现在打算去当一個初级魔法课的老师,教别人学习魔法了。”
弗洛伦斯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色,想问问他的伤怎么了,但最终,所有的话又都被她藏回了肚子裡,只剩下那一句,“恭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