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画画的“鹤” 作者:董无渊 临到天暮,黄栀真拎着饭盒来了,三菜一汤,立秋后是吃蟹的时节,甚至還添了两只膏肥油润的阳澄湖三两母。 山月和王二孃分了肉菜和螃蟹,黄栀摆完菜就垂着手等在门口,王二孃招呼她一起吃,黄栀连连摆手:“饭菜都是比照双人份备的,您莫客气。” 王二孃才松了碗,黄栀退到门外。 王二孃出身巴蜀,腿往矮凳上一踩,先夹一筷子茱萸叶花椒葱爆羊肉塞嘴裡,低头撞了把贺山月:“她在偷摸雀你。” 贺山月气定神闲,从饭盒最底层抽屉裡掏了蟹八件出来,锤蟹钳、镦蟹壳、钳蟹腿、铲匙蟹膏、叉蟹身 一套做完,手都沒脏,一截手腕伸在袖裡,像盛夏的玉藕。 “她看就看吧。”贺山月低头吃口蟹膏:“谁也不想請個举止粗俗的女先生,带坏家裡的姑娘。” “贺姑娘把蟹吃完了,沒动葱爆羊肉;秦姑娘沒吃蟹,吃了好些羊肉;周姑娘沒吃蟹也沒吃羊肉,只吃了白菜秧子。” 是夜,程府知母堂。 光斑如飞蛾,扑在铜环榆木斗柜木面上。 黄栀站得畏畏缩缩,内宅正堂的八仙榻上正坐着难得一见的老爷和大少爷。 外边跑的爷们儿,让她本能地感到惧怕。 更何况,他们家一老一少,在外面亲和得跟個活菩萨似的,回来却从未见他们笑過,一张脸板着,像所有人都欠他们二五八万一样。 黄栀就算是家生子,如今脖子也缩得比龟短。 程老爷,是将程家带出渔村的那個人,前几代還是陶宝镇海边给人嚼草上药的赤脚大夫,医得最好的病是珊瑚礁刺脚——拿针把珊瑚挑掉就行了,体会不出什么精湛的医术和资深的药理,本是拖着一大家子人糊口就行,哪知這位程老爷艺高人胆大,县令出海巡游,在沙滩上被搁浅的海蛇咬了脚背,這位当时才十五岁的程老爷愣是扑上去给县令把蛇毒用嘴巴吸出来了。 是海蛇诶。中了海蛇的毒,一般起两個包,身上一個,山上一個。 有句话咋說来着? 上天不会辜负任何一個上进的狗腿子。 程老爷跟着县令进了城,开起了药房,后又娶了县令师爷的长女,县令高升知府,程老爷也带着程家进了松江府,一直是小富即安,八年前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又一次砸中——家裡的药材生意竟然做进京师去了! 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愁婚事的大少爷,竟然娶到了应天府通判之女!虽是庶女,也是堂堂正正六品官的闺女! 家裡头老少爷们事务繁忙,素日是见不到面的,今晚齐聚一堂,就为听听家裡要請的女先生吃了些啥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程老爷端起粉白釉瓷茶盅,吃了一口茶,碎茶叶子贴着牙花,他“啐”一口吐到正妻段氏的手裡:“吃蟹那個,怎么样?” 段氏一猜就知道当家的必要问吃蟹的贺山月——吃饭最能体悟人的性情教养,吃了葱爆羊肉那位是最要不得的,吃了葱,身上的呛味好几天都消退不掉,吃了羊肉,身上也膻气,若是明天立刻叫来上职,身上带着味道就是大大不体面的;不吃肉那位,又太過于谨慎小心,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谁能喜歡?且這时节,会吃蟹的人必定仪态是从容好看的,否则肯定不会为了几钱肉去讨麻烦。 段氏忙将手裡的茶叶星子拍掉,将贺山月的花笺纸呈到程老爷眼前:“姓贺,今天面见了一次,素来惯用的牙行摸的人,苏州府出身,和家裡断了亲,先前在骨董庄子帮人描画,见過些市面,于丹青上也不错。更要紧的是颜色很好,言行举止都沒挑,除却年纪大一些,沒什么要紧的错处。” 程老爷问:“多大年纪?” “今年十九。”段氏道。 程家长房长子程行龃看了眼父亲:“也不算太大,只要沒嫁過人,女人年岁长些,味道更好。” 程老爷剜了眼儿子,說的是松江话:“仔细你家主婆拧你欸,你老泰山明年有寸头进,凡事伐要過火了。” 又问段氏:“性情哩?聪明唔?” 段氏道:“是個聪明的,但也老实。” 程老爷沉吟半晌:“這缺口,宁愿要個戆度的,也不想要個聪明的。”顿了顿又问起不吃肉的那位:“那個呢?” “年纪要小些,家裡父亲是教书的,所以从小跟着学過几天画,论丹青上的造诣比不上贺氏,论样貌更是拍马难追的,但就像老爷說的,這個周氏见识窄些,畏手畏脚的,可能对咱们更听从。”段氏忙道。 “不好看?”程老爷蹙眉。 段氏想了想:“像尖嘴的耗子。”又道:“還有個对比,贺氏只有個照料生活的婆子在身边,户籍帖、名帖都在身上,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周氏家裡头当娘的還在,爷家舅家還拖着一大口子呢。” 程老爷不以为然摇摇头:“這倒是小事,孤家寡人有孤家寡人的用法,拖家带口有拖家带口的拿捏——唯独這样貌” 一時間难以抉择。 程行龃不以为然地笑道:“索性两個都招进来,一個也是喂,两個也是养,索性就放进原有的货裡慢慢选,搞不好最后并不是這两只画画的‘仙鹤’中靶呢!” 程老爷想了想,一锤定音:“就按行龃說的干。” 贺山月得到消息,已是翌日晌午,来信的還是黄栀,道了句恭喜,又說清楚了束脩、岁时节礼、衣食住行的规矩,待人走后,王二嬢骂了句:“狗日的药贩子!真他娘的有钱!老子辛辛苦苦偷幅画,赚的還沒得别個洒的多!” 巴蜀人士,就算是妇人,自称也不是“老娘”,反而一视同仁,都是“老子”。 和王二嬢火辣的性情一样,這一点,贺山月也很喜歡。 夜色渐浓,驿站外的栅栏被“嘎吱”一声轻轻打开,一個颀长高挑、一個低矮浑圆,两個背影都套上黑黢黢的宽大斗篷与宽檐的竹帽,低着头,步履匆匆朝东南方的酒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