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捡来
连着奔波数日,薛白狠狠补了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
昨日骑了一整日的马,浑身酸痛,他遂躺在那,看着榫卯结合的横纵梁木发呆。
冬日的阳光透過纸窗,被隔成一格一格。
初来时他嫌当世的光阴太懒太无聊,今日却格外享受這难得的宁静。
“哎,你醒啦?”青岚端着食盒走进来,嘟囔道:“真能睡,日上三竿了才醒。”
“睡得多才能长得高。”薛白道:“在這大唐,要当官,也得身材伟岸才行。”
“你可真想当官。”
“连李白都想,何况薛白?”
青岚笑了起来,等好不容易收了表情,又忍不住笑。眼裡便沒了之前的幽怨,显得明媚。
“說来也怪,娘子他们甚少提起太子会如何?”
薛白道:“在他们眼裡,可能是为保家小而‘叛’了太子,心中有愧吧。”
“我可心中无愧。”青岚道:“我也巴不得太子完蛋,可想到如果像之前废太子那样牵连许多人,便不知自己做对了做错了。”
薛白遂想到了昨日在西郊别业所见那陇西老兵。
亲自带着奸相党羽去捕一個为国征战的军士,心情并不好。
他嘴裡却是淡淡道:“权力斗争从来就是這样的,除了少数几人,绝大部分人都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不管你是勤勤恳恳的干吏、浴血奋战的兵士。”
青岚感受到他对此有很多想說的,轻手轻脚地放下食盒,凝视着他,深怕打断了他的倾诉欲。
薛白却不再就此多說了,继续发呆。
青岚遂问道:“所以伱有大志向,你想当少数几人,比如宰相嗎?”
薛白笑了笑,沒有回答她。
青岚不喜歡他這般神秘兮兮的,她觉得他们两個一起被活埋的人立场最相近,遂扁了扁嘴,问道:“那這次真能废了太子嗎?”
“不一定,总之我們给李林甫交了差。”
“太子還有活路?”青岚虽然嘴上会說些怜悯众生的话,却也不是全沒心眼,问道:“可若不废了他,他早晚還是要弄死我們吧?”
“别急。”薛白道:“沉住气。”
“哼,說得像我想废太子一样,我一個婢女懂什么呀?”
青岚這会又不觉得自己是家中大婢了,嗔了他一句,慢腾腾地将饭菜摆好,有的沒的地闲聊着,末了道:“你吃吧,我一会来收盘子。”
“嗯。”
“你還不起来,要我伺候你更衣不成?”
“不敢不敢。”
青岚又笑,出门的脚步都有些轻快。
薛白则轻轻敲了敲脑袋,心中暗道,莫招惹小姑娘了,影响进步。
他其实也知道在如今這种事也不太影响进步,终究是习惯如此,一时难改。
用午膳时便隐隐听到院中有人在吵着什么,待青岚进来收盘子,薛白便问起此事。
“二娘不许人送柳郎婿出殡呢。”青岚低声道:“大娘只好另雇丧肆的人帮忙。”
薛白遂過去看了一眼。
杜媗沒办過丧事,家人都不肯帮忙,院裡唯有她一人披着麻衣忙得狼狈不堪,已错過了时辰。
见此情形,薛白上前道:“我陪你一道去吧,帮不上什么忙,有個照应。”
杜家旁人怕杜妗生气,唯有他不怕。
“不必……”
杜媗开口是想要拒绝的,但话到一半却不由自主改了口。
“多谢。”
她确实已是心力交瘁,需要有人能为她撑一把。
终于,出殡的队伍出了升平坊。
柳勣活着时交游广阔,死时却无亲友相送,送丧的队伍裡只有两人,除了他的妻子,就只有陪她走一趟的薛白,還不是来送丧的。
连灵牌都不敢举,怕這长安城中被他害得破家灭门之人闹過来,砸了棺材。
才走到靖安坊,薛白的余光见杜媗脚一软,忙伸手扶住她。
再一打量,见她唇色苍白,目露疲倦,问道:“你昨夜未睡?”
“嗯,与二妹聊了一整夜。”
“到马车上坐吧?”
“不了,让旁人看了笑话。”杜媗由薛白扶着走了几步,问道:“陪我走一趟,会耽误你的事嗎?”
“走走看看也好,权当熟悉长安。”
“昨夜我們替你盘算了一番,你若有门第最好,门荫入仕最为直接。若沒有,也当科举入仕。李林甫早晚靠不住,你也莫终日想着攀附杨贵妃,需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搏前程终究要有自己的实力。”杜媗道:“這番话,此时你若在家裡,当是二妹与你說。”
薛白道:“正想了解大唐入仕之事,還請大娘指教。”
“大娘真难听,我从小就讨厌人叫我‘肚大娘’。”杜媗难得流露出些小女儿姿态来,其后才道:“入仕的途径很多,便是圣人直接赐官给你亦可。反而即便是中了进士,也只是有仕官的资格,真要任官,依旧要谋划。但,中了进士你才能走得更远。”
她說着,看了薛白一眼,见他完全能领会這其中的因由,遂继续道:“官场上有些不成文的习俗,升迁之路亦是如此,我們替你盘算了八步走,你可要听听?”
“愿闻其详。”
“若走科举,亦有进士、明经者科,這第一步自是要进士高中,授官则得是校书、正字,再则京畿县尉、监察御史、拾遗、员外郎、中书舍人、中书侍郎。如此步步升迁,位登宰相,不需再历余下官职,谓为青云正道。”
薛白听到京畿县尉便想到一人,问道:“长安县尉颜真卿可是這般?”
“我听闻過此人。”杜媗道:“进士出身,任校书郎、醴泉县尉、长安县尉,正是冲這條青云正道走的,中间似乎丁忧了三年。可见青云之路难走,谁也不知其中会有何挫折……”
两人边聊边走,一個多时辰的路途也显得沒那么远了。
都還沒說到要怎么考进士,他们已经到了一片群葬岗,实则是一個不高的塬。
塬上已挖了一個坑,比薛白被活埋的坑就浅得太多了,让他不由心想,柳勣若是沒死的话一定能够爬得出来。
眼见沒人来送殡,丧肆的人帮忙象征性地捂着脸干嚎了两声,手一放下动作马上就利落起来。
“掩圹!”
三下五除二埋了柳勣,他们跳上马车收工還长安,偌大的塬上,倾刻间便只剩下两人两马,以及漫天的飞雪。
杜媗站了一会,抬头看着雪花,知道自己终于尽完了一個妻子的责任。
“走吧。”
两人驱马而行,重新回到官道,杜媗勒住了僵绳,道:“西北那條路走六七裡有個驿馆,魏家每年都在那裡接年礼,我想去问问他们当时在何处捡到你的。”
“就怕太晚赶不及宵禁。”
“我骑术很好的。”杜媗笑道,“只怕你跟不上。”
薛白道:“我今天进步很大。”
“驾。”
杜媗已转過马头,径直向西北方向奔去。
薛白则显得有些笨拙,先是握紧了缰绳,又俯低了身子,才开始催促马匹提速。
他感受着颠簸,越来越适应,然后越跑越快,终于,渐渐追上了杜媗。
“不要怕,你骑的是家裡最温顺的一匹马!”杜媗喊了一声,再次提速。
薛白亦提速。
寒风扑面而来,雪花打得他睁不开眼……渐渐地,他却喜歡上了這种纵马狂奔的感觉。
到后来,他干脆選擇完全信任跨下的马匹,由它撒着欢地往前跑。
“哒哒哒哒。”
终于,前方远远出现了一座驿馆。
两人放缓马速,赶到驿馆前翻身下马,对视一笑,皆显得有些畅快。
“便是我教五郎骑马的,你比他学得快太多了。”杜媗道。
此时正有名左拥右簇的中年妇人从驿馆中出来,仔细看了這边两眼,走了過来。
“敢问娘子可是……還真是杜家大娘,许多年未见了。”
杜媗已行了個万福,道:“魏娘子安康,气色更好了。”
“你這是?”
“我郎君不幸……倒也不值得提。”
“咦,若妾身未猜错,這位便是杜五郎吧?难怪妾身远远看着便觉眼熟,五郎還真是丰姿妙容、玉质金相。邻居這么多年,往后還得多多走动才是。”
“魏娘子這遭可是猜错了,他非五郎,却是魏家两仆役从平康坊救回来的。我們此番来,正是想要问问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形。”
“我家還有這般笨仆?遇到這样的丰姿少年不懂捡回自己家,送去旁人家。”那魏娘子說說笑笑,招手向驿馆院中一名正在清点货单的中年男子撒娇道:“二郎,问问是哪個奴仆在平康坊救了人。”
魏家二郎又招過管事问了。
管事一听便想起来了,道:“那不就是我两個侄儿岳栓、岳牢背回来的嗎?”
“他们在哪?”
“到前边接年礼去了,一会便回来。”
杜媗看看天色,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便与薛白到驿馆堂中坐等。
說是一会,却足足等了快半個时辰,才见一行人在风雪天裡赶着车驾過来。
魏二郎连忙迎上去,盛情接洽他父亲从朔方遣回来的下属,称已为他们安排好食宿云云,却也让薛白学到不少。
又等了会工夫,才见两個青衣奴仆忙完,赶到堂上相见。
薛白当先上去执礼,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杜媗早有准备,顺势递了两個钱袋過去。
她却是出殡前就打算好来问问的。
“這怎使得?”
“救命之恩,使得。”
岳栓、岳牢一看那钱袋,吓了一跳,实在很想收又有点不敢收,推却了几番连忙收好,才說起当日之事来。
“当日說杜五郎是在三曲丢的,我們就往三曲去嘛,那儿我們還是熟的。”
岳牢补充道:“循墙一曲可熟,南曲、中曲還真沒去過。”
“到了那,大家都分开找,叔去找了熟人打听,我們就沿着坊墙往西找。”
“叔是去听曲了。”
“总之我們沿着坊墙走到了平康西边,前面是個好大的院子,与坊墙连成一片,沒路了,我們就沿着一條小巷往南走,一边是大院,一边是马场。”
“蹴鞠场。”
“对,蹴鞠场。”岳栓道:“還沒走到十字街,就看到前面的雪地裡倒着一具尸体。”
“我們以为是尸体,其实不是。”
“凑近一探,沒有鼻息了,但身子還热的,再一探,又有鼻息了。我們就想,這不就是杜五郎嗎?”
“谁能想到不是呢?”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整個過程都說得十分清楚。
待他们离开,杜媗与薛白对视了一眼,低声道:“那是长宁公主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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