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但愿山河为鉴镜 长风何处度亡灵 作者:慈莲笙 “应盛。”站在应家药铺的门口,程衡躲进屋檐底下的同时收起了了手裡已经不堪一击的伞。 平日在私塾裡,都是应盛率先开口,程衡再顺着前者的话說下去。做先生呃唯一一次主动,還是在妹妹应安大变了模样的时候。 今日先生主动来找自己,应盛明白,一定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先生……” “应盛,明日……” “先生,明日学生就不去了,学生過几日就要去上海。”应盛习惯了主动开口,又着实有需要交代给先生听的话,忙不迭抢了白,“去上海那边,学生就可以坐船到海外。” 還是想要去国外读书么?程衡对此倒沒有什么排斥的,只是不知道眼前的应盛到国外去,到底想要学些什么。 只是檐外的雨来去匆匆,程衡和应盛還沒有說上几句话,停下的雨就只剩从屋檐上飘摇着坠下来。 愣神的功夫,和自己隔着一個柜台的应盛已经走到了自己身侧。程衡這才反应過来:原来比自己矮上不少的小孩子,如今倒是比自己還高上半头了。 一对师生就這样走在了青石路上,抬头看過去,雾裡的远山一如既往的青翠。山巅似乎就在這條青石路的尽头,可這條路却好像怎样也走不完。 有了应盛刚才那句话,程衡并沒有在主动开口,而是想听听身边的這個孩子有什么想法。 “這么多年了,先生就沒想過到村子之外的地方去看看么?” “比如翻過這座山,去看看其他地方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想是因为应盛知道自己就要启程,同先生說话是既往不曾有過的平和,“先生当年能够背下這么多文章,這些年若是出去走走……” “你要知道,這村裡還有很多人一辈子只会读书。”时至今日,私塾裡该走的走,留下来的也不過是为了识個大字,好在算账的时候避免被人坑了去,程衡也不想继续瞒着应盛。 “有的人需要的是君臣父子,有的人是离开了君臣父子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時間太久了,他们找不回来自己。” 程衡的话有些晦涩,应盛听得哑然,良久不知道自己该說些什么。 “你走之后,這私塾也就关门了。”把应盛送走了,自己应该也就完成了這段“穿越”,自己离开了,這個私塾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往后的孩子,去的都是新式学堂,学你口中的‘科学’。” 应盛觉得先生的话中带着一种看透了一切的笃定,這让他想起小时候先生讲文章时候那种莫名的自信——沒来由的,這一次应盛沒觉得有多么抵触。 “若是安顿下来,和你妹妹一样给我写封信罢。” “妹妹她?” 妹妹不是北上去读大学了么?为什么還会和先生有书信来往?应盛忽然觉得有什么划過自己的脑海,可就像是一根炸开毛的线,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纫不进针裡。 日暮青山在,风起几飘摇。檐上的雨滴被斜吹的风扫到脸上,应盛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家门口停留了许久,父母都站在门裡看着自己。 “去罢,我也该走了。”程衡并沒有一再要应盛务必给自己写信。 程衡分明的知道:這信就算是应盛寄了,自己也未必收得到。只是他也想知道应盛最后的選擇是什么。留下,還是继续選擇出国留学? 沒有给应盛留下回应的時間,程衡抖了抖自己手裡的伞,迎着晚霞往私塾的方向走着——也该贴出来個告示,告诉所有人這私塾不办了。 “先生!” “嗯?”应盛在叫自己,程衡未加思考,站定、转身,目光和這個像是孩子又算是学生的年轻人交错。 “先生,学生安顿下来的时候,会给先生寄信的。” “跨洋的信也寄么?跨洋的信可是不便宜。” “寄!” 暮色打在青石街上,原本的古朴在此时变得凄凉,像是斑驳的血痕落在上面,甚是煞风景,却也甚是容易镌刻在人心头…… 沒有了叽叽喳喳的学生,小院裡的天地孤寂的可怕,才短短的三五天,程衡愈发的不适应了。 抬头看,是不大的天。侧過头,是斑驳的墙。 這片天地总会越来越好的,而自己作为教书先生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程衡不敢說這场穿越沒来由的无趣,毕竟有很多是自己写剧本的时候不曾想多過的人生。 可参与旁人的一辈子终究会在分别的时候感受到无限的落寞,就像是一场戏结束时分,即便明知道還会有下一個人物、下一束灯光、下一处舞台,可却還是被一一种无所适从深深的包裹着。 “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先生!先生,有一封从北平来的信!” 北平的信,除了应安之外,程衡猜不到還会有谁从北平写信给自己。 忙不迭的站起身,程衡打开门,接過信,匆匆拆开来,還沒走到书房就已经把信看了大半。 “先生,学生在北平一切都好。” “如今北平這边并不如家乡安宁,有很多事在信中一时与先生說不完,先生有机会可以来北平亲自看一看,但愿那個时候北平能够安定下来了。” “大学裡也有很多变化,原本的教育部部长辞职了,如今来学校裡,更多說的是英美那一套。” “不知道学生离开的這段時間裡应盛兄有沒有给先生惹麻烦,不過听母亲說,应盛兄前段時間启程去上海了。学生也会同他联系的,现在日法那一套已经不吃香了。” 戏校就在北京,程衡对于北京自然是熟悉的。也知道应安此去,去的就是北大。 至于信上面說的那些变数,程衡只能凭着自己对于中国近现代史的了解大概猜测:“嘿,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個穿越金手指,哪怕让我查查手机呢!” “什么英美、日法……這倒是应该让应盛赶紧听听,若是真個還去东洋,這個時間……”程衡下意识的起了干涉的心思。 等人走进书房了,也冷静下来了。把手裡的信放在桌子上,取出张纸来,用镇尺压好,准备给应安回一封信。 日升月落,又是朝朝暮暮,程衡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沒有梦到過管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离开這片天地。 “出去走走罢!”心裡有個声音在呼唤着程衡。 远山太远,黄山的峭壁与青松显然不是原身這幅身子登的上去的。這個时候還沒有缆车,程衡自问又雇不起轿夫——也总觉得他们太過于辛苦。 近水就汇在堂中,随着时光的流逝,四散的人们甚少能够轻易的聚回来,原本意义非凡的祠堂也像是這個“老古板”的私塾一样,一步步的落下自己的帷幕。 走出了院子,程衡却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裡。 终于,程衡還是想起了戏。离着徽班进京已经過去了许久,自己看不到那一份文化的迁徙,总能够去看一看祠堂、庙宇裡的那些戏班子。 徽剧、昆曲、越剧,在這座山下,在這一环水中,一直沒有停歇下的传承着。 有了目标,程衡凭着自己的记忆去寻。但愿在這不逢年、不過节的日子裡面能够听到一些字句,让自己找到他们聚集的地方。 建国后的徽剧并沒有黄梅戏传播的那么广,人们总听說京剧是“徽汉合流”而来,却甚少有人主动去寻找徽剧的影子。 就连程衡自己了解到的徽剧知识,尚且是靠戏校多剧种那一年定向招收了徽剧的专业,程衡和一群安徽的孩子们老乡见老乡,聊了個彻夜……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时候专程去寻找最容易无功而返,至少程衡這一次就是如此。 找了,却寻不到半点影子。顶着“老古板”教书先生的身份,程衡总不好去问村裡的老人家,又不肯把自己丢弃在无边的等候裡,干脆一日找不到就再找一日。 所幸应盛的步子够快,沒多久就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也算是安顿下来,沒忘记给程衡寄回来一封信——說說自己的见闻。 “先生,学生如今到了上海,先生真应该来上海看一看。” “可或许就像是先生說的,有些人一辈子就只能读书。学生或许也只能读书,做不了什么别的罢!来的路上,学生到了杭州,在杭州看到了胡庆余堂。” “母亲曾经和学生說,胡庆余堂的店主人胡雪岩是個有诚信的商人,要我們学他“戒欺”,可现今這胡庆余堂都盘给他人。倒不知做了‘戒欺’,为何又为人所欺?” 信裡写的都是应盛的迷茫,程衡端着信发了许久的呆,许是因为原身的身子骨实在是撑不了多久了,又或许只是程衡自己不知道能回些什么——在阮弼的身上,他又何曾解开過這样的迷茫? 但行好事?无愧于心?程衡觉得還是后者更对一些。 于是蘸饱了墨,将笔膏出笔尖,落在纸上,短短的写了一行字:人生未了戏,无愧己心思。 做戏曲编导的,程衡笔下写過不少小戏,对于写出一句看上去意蕴深厚的话,已经不会有半点雀跃。可這次不一样,程衡觉得心裡猛得跳了几下。 曾经是写了一個人的人生,如今是看着一個人去完成自己的人生,终归是不一样的。撂下笔,就像是小时候最开始跟着老师学习怎么迭好戏服一样,小心翼翼的折着。 细细的整理好边角,放在一旁光影下的桌上,程衡一個人走到天井下坐着,盯着砖上的青苔,望着瓦上的花纹……层层迭迭的瓦,和雨天的松很像。 “程衡?”刘姣安果然早就知晓原身是女扮男装,管殷怀着心事迫不及待的睡下,還真真就梦到了程衡。 只不過這一次眼前是万丈青山。 “這是龟蛇守云梯?”管殷比程衡更早意识到两個人所站的地方,百步云梯,险,却還不是最险。 假期的程衡忙着各种排练,不如管殷這個被迫培养出来的地导熟悉黄山。五年的封山之后,天都峰才开的那個暑假,管殷就带着人爬了不止五次,也难怪记得清楚。 沒有心思過多思考为什么两個人到了山上,管殷忙着程衡說自己這边的情况,也长了個心眼,离着靠山崖的一侧远了些…… 顺着云梯向下行,两個人难得交换了一番身边事的前因后果。 “我现在就像是站在這云梯上,险却還得继续走。”管殷叹了口气,“至于你那学生,i恐怕你是收不到他跨洋的信了。” “为什么?” “国仇家恨,他大约就留在上海了。” “你是說……”管殷的话随着山风震荡耳膜,算算日子,程衡猜是1931年。在北平的应安和在上海的应盛都会从报纸上看到新闻,到时候应盛必然不会再想去日本学医。 “但你也不必拦他,你总该信他是爱着這個国,爱着這片土地和人民的……那他去了哪裡,都会是中国人应盛。” 歷史老师辩证唯物的史观从不改变,說到近现代史,教给下一代的就绝不能只是陈述歷史,更该有人的情感——管殷的老师是這样做的,管殷也是如此。 一路走到山脚下,山风带走了沉重的思绪,管殷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戒碑”,于是从梦中惊醒。 “相公?” “嗯?”管殷一睁眼,最先看到的還是刘姣安。 “相公之前說要去庙裡,不如我們趁着七月十五中元节,为你爹爹做一场超度?” “正好祁门那边的戏班也要来庙裡的戏台上演目连戏。” 《目连救母》中元节演一演,也是衬时节的,管殷听過這個故事,但沒有见過戏台上的。刚巧梦裡程衡同自己說,他在寻戏听,不知在那個动荡的时节,可還会一样演着中元的戏? 管殷想的,程衡自己心裡是有答案的。這种应节戏,只要村裡有钱,到时候必然会請戏班子来演,错過了端午的白蛇,程衡想要看看七月十五。 跳加官、大八仙……现在剧场裡已经沒有這么多讲究,程衡甚至只在资料裡看见過那些传统习俗。 难得回到了乡土,听着耳畔的锣鼓,程衡忽然感谢起這意料之外的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