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可如此百口莫辩之事,祖母开口就是要庇护自己。并不责备她犯了多大的错,只关怀她的身子康健与否。這样的偏爱和庇护,即便祖母逝世了也沒有消失,直到最后她真正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才是神佛无助。
“祖母放心,我方才只是做了噩梦,一时吓着了。”谢昭宁安慰祖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仍是少女的清亮,她听了太多自己嘶哑难明的嗓音,现下如此清脆,竟還不习惯。
此时外面走进来一着黄色半臂的婢女。
那婢女看到老夫人坐在谢昭宁床沿,却远远站住,有些犹豫。
祖母眉微微一挑,冷冷道:“有什么话,当着我還不能說了不成?”
那婢女才走上前来,屈身行礼道:“老夫人,郎君說,若是大娘子醒了,便請大娘子去正堂說话。”
祖母却淡淡道:“去回了郎君,就說大娘子身子還沒好转,眼下不去了,等好了我亲自带大娘子去回话。”
婢女听了果然为难,道:“老夫人,郎君吩咐了,一定要大娘子去的……”
可祖母只是接過青坞递過来的温水,舀了一口口喂谢昭宁,半点不为之所动。
祖母年轻时在家中便是独生的嫡女,被家中宠爱。后来嫁给祖父,亦是被宠,她這辈子顺风顺水,明理和蔼,如今家中子辈孙辈,沒有敢不敬重她的。
谢昭宁却不愿祖母为了她而如此。
因十分偏袒于她,她所做之事一应包庇纵容,祖母被人诟病为‘老糊涂了’。后来祖母病倒在床,家中人虽伺候有加,却对祖母失去了敬重。
再后来谢昭宁做出那等恶事,被两個婆子压在跪在祠堂面前。祖母得知她要被罚去静心庵修行时,气得一命呜呼,又被人說是‘罪有应得’。
因为她,祖母死时众叛亲离,且同她一般沦落了恶人之名。祖母走时她不在跟前,却想想也知道,祖母那时候该有多难受。被人尊敬宠爱了一生,临了了却所有人对自己都是恶语。
想到這些,悔痛便如洪水般将她淹沒。
“祖母。”谢昭宁拉着祖母的手,“既然父亲都說了,我现下又沒有大碍,就去看看吧。”见祖母仍然犹豫,似乎担心她的身子,谢昭宁又撒娇般地說,“躺了许久了,我身子也僵了,正想出去走走呢。”
祖母犹豫了片刻,才放下了手中的耀州青瓷碗:“你若真想看看,祖母随你一起去看看就是!”又吩咐青坞,“把大娘子的斗篷拿過来。”
青坞方才正烘好了斗篷,连忙将斗篷抖出来,露出了斗篷下的手炉。祖母只是看了眼,什么也沒說,亲自拿了斗篷来给谢昭宁系上。
祖母温柔的手指绕過她的脖颈,谢昭宁闻到了手炉暖融融的气息。她如归鸟入巢般,只觉得温暖满身,眨了眨眼睛,逼下去了一点又上来的热意。
祖孙二人连同婢女女使,走在了去正堂的路上。
谢昭宁边走边看,昔日在榆林谢家旧宅的记忆渐渐复苏。
谢家祖籍江西。当年谢家高祖带着两兄弟进京赶考,二人均中了进士,一时一门双进士名噪四方。两兄弟在仕途上都十分顺畅,大郎君在审官院平步青云,现已是从三品的同知院。二郎君,便是谢昭宁祖父,外放至鄂州为刺史,携了大儿子一家,已是多年不能归来。
父亲当年因要秋闱了,并沒有跟着祖父去任上,而是留在了汴京跟着堂伯父进学,后又在汴京做了官,就在大伯父家不远处立了院子。
因此,众人便把住在东秀巷的大郎君家称为东秀谢家,把住在槐安巷的二郎君家称为槐安谢家。
槐安谢家占地甚广,故谢昭宁住的锦绣堂十分开阔,五间正房,两侧耳房,前后倒座房。皆雕梁画栋,十分精致。院中铺着水磨石,左侧种了一株粗壮的海棠,這季节海棠還未开,嫩芽也稀疏。
谢昭宁看着這熟悉的景致便笑起来,她還记得,這院子初是要给嫡妹谢宛宁居住的,但是她回来了,祖母自然要把這块好地界让给她。为此父母均更为疼惜谢宛宁。
无人知道她這個昔年在汴京城中横行霸道的谢家大娘子,竟還有這么一段往事。
她不是在谢家长大的。
那是当年她刚半岁时,因咳疾久治不愈,汴京医郎束手无策,祖母便带着她去顺昌府寻一隐世名医。谁知一去便赶上了党项人南下,攻占了连同庆州、兴庆、太原在内的大片区域,祖母与她失散,她则被大舅舅所救,在西平府长大。但是后来的十多年,西北大片区域一直被党项人所占据。她们与谢家无法通信。
直到君上御驾亲征,将党项人驱逐到贺兰山以南。四舅舅才派人送信回谢家,這么一问才得知,谢家竟早在十多年前,就找到了所谓的‘她’!
原来战乱后不久,谢家马上带人回来寻觅她,一直焦急地找了两年,竟当真在一农户找到個与婴孩的她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孩。据养她的人說,是個老人抱着来求援的,說自己是从汴京来的,只是那老人已逝世了。
這個女孩,便是谢宛宁。
不管当日是那家人为了钱财而胡乱编造,或是当真恰巧。总之母亲以为终于找回了亲女,抱着三岁大的谢宛宁喜极而泣,将她带回了谢家。
谢宛宁从此成了谢家唯一的嫡女,上到父母下到仆从,所有人都将她当眼珠子疼爱着。母亲将她带在身边亲身教养,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家中請了各式的女师父教她读书作画,汴京皆知谢家嫡女谢宛宁才貌双全。
而谢昭宁在西平府长大,大舅舅长年征战,谢昭宁一個人总是孤独。西平府黄沙漫天,出了城就是荒漠,除了胡杨与沙棘什么都看不到。谢昭宁又能养出什么好性子?
谢昭宁在西平府行事霸道,任性刁蛮,什么学识教养的休想。這样的她回了汴京,哪裡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模样!初看到她时,母亲惊得差点昏過去,实在是无法相信,這個才是她的亲生女!
……
谢昭宁思索着往事,前方却很快到了正堂。
锦绣堂离正堂不過是两座桥一條小径。正堂则是临水而建,是五间宽阔大宅,旁植了几株高大柏树,树影婆娑下,婢女们皆垂手而立门外。入内后十分清净,并无多余花草。正门两侧挂着‘家风十世有箕裘,阶兰庭桂肇鸿图’的对联,门口立了四個随从。
谢昭宁曾在這個地方受過无数的叱骂责罚,憎恶透了這個地方。如今看着這個地方,一种战栗却从心中蔓延开,并非害怕,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她竟能真的再回来!
祖孙二人往裡走,两旁婢女行礼。還未入门,就听到了一阵怒声。
一道女声响起:“抢宛宁姐姐的头面不成,還要将她的丫头打成重伤,实在是過分至极。她這次敢打丫头,下次怕不是就要对宛宁动手了!如此下去,怎么了得!您再不管如何使得!”
谢昭宁的脚步顿住。這样的话,她已经很多年沒有听人說起過了。
祖母听了這些话脸色却沉了下来,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不必担忧,无论你父亲如何說你,祖母总是会护着你的。”又冷哼道,“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祖母总觉得是因自己的缘故,才使得她与家中失散,心下有愧。故祖母终于在西平府找到她,便抱着她大哭,从此将她当眼珠子宠着,要什么就给什么。
谢昭宁自然对祖母笑了笑,也握了握祖母的手:“祖母在,我什么也不怕的。”
只见内侧檀色帷幔低垂,两旁各摆放四把黄花梨圈椅,黑漆柞木地板光滑可鉴,正对的长几上供了一对汝窑青瓷瓶,再上是一副鹤鹿同春的画,挂了‘惟善德馨’的匾额。
首位的男子穿儒袍,虽年近四十却仍面容俊朗,只是眉头紧蹙,脸沉得要滴水。這便是谢昭宁的父亲谢煊。他前面站着的着水红色云锦上襦,白色旋袄的明媚少女,则是這次指认了她的谢明珊。
旁边是一梳了挑心髻,穿真红色花罗蜀绸褙子,面容明艳的妇人,也僵着脸十分生气,這是谢昭宁的母亲姜氏。
几個人都抬头,看到了她同祖母进来。谢煊脸色依旧难看,谢明珊则露出冷笑。
而母亲姜氏则冷哼了一声,把头别到一边去不想看到她。
谢昭宁的目光落在了母亲身上,心中情绪极其复杂。
她又再次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和姜氏实在是矛盾极多。
她不在姜氏身边长大,姜氏自然喜歡自己养大、教养得当的谢宛宁。何况谢昭宁在家中不敬父母,在外惹是生非。還时常针对谢宛宁,姜氏对她越来越不喜歡。见姜氏对她不耐烦,她也如同斗鸡一样和姜氏過不去,事事作对,弄得姜氏心烦不已。两個亲母女竟搞得如仇敌般,谢昭宁出嫁后,两人更是彼此赌咒发誓,要老死不相往来。
可后来她被关在台狱,快要处死的时候,姜氏在江西探亲,却着急着千裡迢迢赶回来看她,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劫道……连個全尸都沒有落下。姜氏贴身的婆子白姑来给她传消息,說夫人将所有东西能留的东西都留给了她。
白姑哭着說:“娘子也实在是太過狠心……自您出嫁后,夫人便一直给您寄的东西,您收到后统统都要寄回,有次夫人给您寄的春衣,您還要剪碎了再让人送回来。夫人实在是伤心极了,觉得您是一直不肯原谅她。您看在夫人已经走了的份上……能不能原谅夫人……”
她则抱着姜氏的遗物大哭。
她从未收到過姜氏送来的东西,又何谈退回去。只以为自己嫁出去之后,母亲当真狠心与自己完全断绝,便也冷了心肠从不過问她,就连知道母亲出事,也只是冷笑一声。原来母亲心中并非全然沒有自己,只是两母女之间误会已经太深,她对母亲的恨意太深,母亲对她的误解也太深。
原来這当中,一直有人从中作梗,让两母女将彼此视为仇敌,误会离间到如此地步。
姜氏逝世前,她已几年未见過姜氏,可在禁庭的时候,却无数次做噩梦,梦到她死在山匪的刀下,尸骨凌乱。或是已然头发灰白,众叛亲离,落寞地坐在院子裡,孤独地望着寂冷的庭院的情景。
如今看到母亲仍然是年轻的模样,长眉入鬓,五官明艳,脸颊丰润,真红色花罗蜀绸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想到那些日后之事,她竟也一时恍惚。
她就這样看着自己不說话的表情太過奇怪了,姜氏觉得很别扭,仿佛无论他下一秒說什么,她就会哭出来似的。但是這开什么玩笑,谢昭宁前几日還拍着桌子同她吵呢。她皱眉道:“你瞧我做什么,我早派人去传你,为何你现在才来!”
她這般一說,反倒让谢昭宁清醒了過来。
是了,母亲還是十多年前的她,這时候的姜氏把谢宛宁当成了亲女,把她当成无可救药的恶人。但前世等他们发现真相,早已是谢宛宁等人不屑掩藏,事情也完全不可挽回的时候。
她正想說什么,但此时谢昭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姐姐可无事了?听說姐姐跪祠堂时昏了過去,我可真是担心极了!”
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刻骨入髓。
谢昭宁垂下了眼睛,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疯涌的情绪。她缓缓转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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