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息大娘
南晚楚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清脆,好听,就像清风吹過风铃的声响,忽然间,她一点也不老态龙钟了,也完全不需要人扶持,向秦晚晴问:“他们都在‘沉香阁’裡?”
那扎蓝头巾的美妇嫣然笑道:“是。”
南晚楚道:“晚词,你也不必扮成那個老不溜掉的模样了。”
老姬笑道:“是。”三人已走入城堡,老妪一面走着,一面卸妆,旁边有十数個女子替她卸妆,很快的,這“老抠”唐晚词变成了一位非常娇艳的美妇,她与秦晚晴相视一笑,道:“大娘您呢?”
南晚楚笑咋道:“我卸什么装?让他们看看我老了的样子也好。”
唐晚词和秦晚晴都笑了起来。這两個美妇,笑起来都十分风情。南晚楚笑道:“笑什么,大敌当前,要好好守城!”
唐晚词道:“城自然要好好守,但心裡总为大娘高兴。”
南晚楚不在意的道:“高兴什么?”
秦晚晴摸摸发后的蓝巾,笑道:“這些年了,他,终于来了。”
南晚楚喃喃地道:“這些年了……”忽然之间,又似老了许多,往城内走去。她才离开,秦晚晴与唐晚词立即布署這一座,就算是千军万马,也不易攻破铜墙铁壁的“毁诺城”。
南晚楚一路走去,到了一处精致的水阁,她舍弃大门不入,反而走到一幅墙上,這墙壁上画着一对男女,女的在梳妆,男的正替女子画眉,情深款款,意态缝绻,手笔十分旖旋,南晚楚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幽幽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掌,在墙上画着的那支眉笔上一拍。
就在她伸手出袖的一刹,可以见到她的手白皙嫩滑,秀气匀美,然后,墙壁立刻出现一道裂缝,她一低首就走了进去。
裡面是一间偌大的厅房,她蓦然出现,数十只眼睛在瞧着她。
裡面的人,衣衫尽血,几乎沒有一人不受過三处以上的伤痕的,這时,鸦雀无声,只有一個裡着厚厚毛裘的人,在发出轻声的咳嗽。
其中一人,走前两步,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她,眼神裡无限痴情,道:“你来了。”她看见此人只剩下一臂,满身都是血和伤,只是俊伟的样子隐约還可从五官追溯得出,忆起他从前的丰神俊朗,点尘不沾,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竭力忍住悲酸,强自镇定地道,“我叫南晚楚……”但還是忘了装出那苍老的声音,在厅中的人乍听一個老太婆的声音清脆如驾,都疑真疑幻。
断臂人怆然道:“大娘,你再化装,我也认得出来,你既然来了,又何苦不相认呢?”
息大娘长吸一口气,幽幽地道:“你……還认得出我?”
断臂人上前走一步,道:“大娘,你的眼睛,我会记不起嗎?這许多年来,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你,天可怜见,今回,虽然一败涂地,但终教我可以再见着你了。”
厅中众人都惊疑不定。這一千人正是连云寨的逃亡者,他们抱着必死之心走向“毁诺城”,结果索桥吊起,忽然裂开了一個大洞,把他们都倒入桥心的暗格裡,一直滑入這偌大的厅堂来,大家都不明白毁诺城的意思,但都自度必死,沒想到,眼前這個白发老妪,意然就是息大娘,更意外的是,在江湖传闻裡,息大娘恨戚少商入心入肺,然而今日两人见面,竟如此情深义重,众人都为之神疑。
息大娘用手指轻轻触在戚少商左肩断处,动作十分轻柔,像抚摸一個恬睡了似的婴孩额角,柔声道:“是谁砍掉你一條胳臂……我一定要他惨痛十倍!”后一句讲得厉烈坚决无比,仿佛不管天崩地裂還是大荒地老,都一定做到一般。
戚少商长叹一声,道:“我的伤沒什么,只是因我信错了人,害了众家兄弟。”
息大娘喟息道:“你還是那么爱交朋友……這几天,我听江湖上传得沸沸荡荡,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天大地大,你有难时,一定要回来。”
戚少商感动地道:“要只是我個人的事,這一天,只要得你开城门,让我回来,纵再去一臂,也心甘情愿……”
息大娘一手掩着戚少商的咀,不让他說下去,啐道:“不许你這样胡說。”众人见一双玉手自袖裡伸出来,心裡都明白了几分,但见這一双洁白素净的柔夷,更想见這双手的主人之真面目。“我們彼此约定過,再也不要见面,我們一次又一次的不能遵守约定,只有更加痛苦,所以,我不能见你,不能毁诺。”
“是。我明白,”戚少商用一只手去拨大娘额前的发丝,眼中无限柔情:“只是,這些年来,你辛苦了。”
息大娘一双眼睛,眯着笑,有着吹皱一池春水般的风情,但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
“其实,這些年来,不再见你,心裡头反而平静。”
戚少商缓缓缩回了手,痛苦地道:“红泪,過去,都是我……”
息大娘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不要提了。”她有意把话题岔开,“砍你一只手,出卖你的人,我听說是顾惜朝,我几乎就把他引過铁索桥来了,可是,他很聪明,临危止步。”
戚少商道:“那狗贼!”忽想起什么似的,握住息大娘的手,情切地道:“大娘,你要小心,那好贼很是狡猾厉害!”
息大娘叹了一声,道:“毁诺城易守难攻,顾惜朝再难应付,我還不怕,怕只怕……”
两人见面,分外情浓,浑然忘我,话說個不完,连戚少商這些兼顾周到的人,也忘了眼前事,身旁人,而今话题才兜回面临的生死大事。
只听戚少商道:“难道……?”
息大娘点首道:“‘捕神’刘独峰,据說這两天已在附近一带出现,恐怕已迫近毁诺城。”她顿了顿,道:“這人剑法高绝,而且机智绝伦,有六名得力手下随行,這六人,善于阵战、兵法、工艺、导渠、风水、五遁,要是他们来了,倒不易应付。”
雷卷低低他說了一声:“刘独峰?這人是六扇门裡第一把好手,就算四大名捕,也要怕他三分!”
息大娘道:“除了刘捕神,還有一人,己兼程赶来,也相当不好惹。”
沈边儿问:“谁?”
息大娘道:“文张。”
沈边儿双眉一竖:“那個狗官?”
息大娘道:“不错,他本来是個小官,但已经三起三落,他降职曾贬到潮州当一名门吏,但升官也极快,曾当過皇帝近前高官,還曾得罪過皇帝,圣上下诣要处斩他,他就消声匿迹,過了一段日子,又出现在宫廷裡,安然无恙。這人深藏不露、究竟武功高低深浅,鲜有人知,但他是個极善于利用时机者,则毫无置疑。”
戚少商這才省起,忙引介道:“這位是霹雳堂雷卷雷大哥,這位是我過去的生死之交,沈边儿沈老弟,這位是”一一告诉息大娘,然后向诸人道:“這位便是‘毁诺城’城主息红泪:息大娘。”
众人拱手见礼,心中都想见息大娘的庐山真面目:穆鸠平却忍不住道:“戚大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她,她不是你的死敌嗎?”
戚少商道:“就因为是死敌,所以顾惜朝這等叛徒,和黄金鳞這些狗官,才千方百计,把我迫入碎云渊,毁诺城。”
穆鸠平搔搔头皮,道:“我還是不明白。”
雷卷忽道:“這天下间,最安全的朋友,有时反而是敌人。”
沈边儿问:“所以戚寨主故意制造了一個敌人,以便生死存亡之际,可以有個起死回生之机!”
戚少商道:“有时候,有很多真正敌人的手段阴谋,也可以从這位‘假敌’处知晓得一清二楚:‘斧头帮’及龙虎崖之乱,便是這样平定的。”
雷卷道:“這样子的‘敌人’,自然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能揭露身份。”
沈边儿笑着拍了穆鸠平的肩膊:“所以,我們到现在才知道,‘毁诺城’跟‘连云寨’,本来就是并肩作战的一家子了。”
息大娘道:“是。”她的声音很是清悦好听,但却有一种說不出的威严,却让人心裡舒服,沒有抗拒的感觉。
“我跟他,的确是分开了的;”息大娘道:“但是,人人都以为我恨他,其实我也真的恨他;”众人都怔住,息大娘又道:“但我不许任何人害他、伤他。”
“只要他有事,我一定会挺身出来,帮他;”息大娘坚决地道:“不過,他回复平安,重震声威之时,我的‘毁诺城’,便不许他再踏入半步!”
“大娘!”戚少商道:“你……你這又……我還害你不够嗎?”
息大娘替他拂去衣上的一些泥尘,道:“谁害谁呢,我們在一起,只有彼此不快乐,我不能忍受你专注在大志,以及那些风流韵事,我們在一起,我就会恨你。怨你,甚至会忍不住要害你……”
戚少商也顾不得群雄在旁,大声道:“大娘,這次我再见到你,可以发誓,我再也不……”
息大娘喟息一声,仍用手掩住了他的咀:“你现在這样說,我相信是真诚的,你不用发誓,以后大事平定,便会后悔的;你常常一时感情冲动,为朋友、为女人、都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我不然。我跟你在一起,沒有你,我宁可死,我的心都凭在你身上;但你不是,你是男子汉,你有你的大志,家国民族你都关心,還有很多朋友兄弟,更有些增添你风流豪情的红粉知音。”
戚少商激声道:“那些红粉知音,算得了什么,我有难时,全飞入百姓家,怎能跟你相提,大娘……”
息大娘傲然道:“她们当然不能跟我相比,不過,你既知如此,又为何跟她们往来?”
戚少商一时语塞。息大娘柔声道:“所以,還是不提那些事好,否则,我們就不似是朋友,而是对情侣;要是情侣,我就不会甘心,会恨你的。”
息大娘跟戚少商這二番說话,內容牵涉到很多關於他们過去感情上的纠葛,听得沈边儿等很是尬尴。戚少商因为是情切,反而但然不觉。雷卷轻咳一声,道:“息大娘,我有一事不解。”
息大娘立刻回头,雷卷清楚地瞥见她眼眶含住的泪光,但他依然把問題问下去:“外面包围的人明知我們已入城中,为何不攻城呢?”
息大娘断然地道:“因为他们不知道。”
雷卷的用意是岔开话题,所以他只說了一字:“哦?”
息大娘道:“我用索桥上机关的巧妙,把你们卷了进来,送来這裡,同时把已经擒住的十几個武林败类,往碎云渊裡一倒,渊裡是化骨销肌池,再浮上来时,已是一堆白骨,教谁也认不出,以为你们都死了。”
雷卷心忖,毁诺城作了那么多的准备,看来,息大娘是期盼戚少商等人来此已久,才能有那么精密的布署。只闻息大娘笑着反问戚少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這么久了,我們一直敌对着,也有很多流言蜚语,挑拔离间,你怎不防着我?”
戚少商道:“你不会的,我要是连你也提防,還有什么心机做人?”他重复一句:“我就知道你不会的。”
息大娘笑道:“你這個傻人。你就是這样。”回首跟雷卷道:“不過,我觉得,顾惜朝和黄金鳞已经生疑了。”
雷卷道:“這两人老奸巨滑,不疑才怪。”
息大娘道:“不過,在沒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们决不敢徒增死伤,另树大敌,强攻毁诺城的,除非……”
穆鸠平忍不住问:“除非什么?”
息大娘、戚少商、雷卷异口同声,道:“除非是刘独峰来了!”
穆鸠平气忿地道:“刘独峰是什么东西!人家铁捕头多么仁义磊落,却有他這样子的捕头!”
雷卷道:“這刘独峰决非浪得虚名之辈,是黑道上的煞星,不過,他向来公事公办,尽忠职守,朝廷既命他抓人,他就一定不会放過咱们。”
戚少商道:“世事总是难說。他抓的是强盗,我确也是個强盗。官兵追贼,永远不会贼捉官兵。”
息大娘道:“你们都伤得不轻,我叫晚词、晚晴她们跟你们敷药。”
戚少商道:“晚楚呢?你怎么冒用她名字来见我呢?”
息大娘叹了一口气,道:“她么?进来了‘毁诺城’,還是藕断丝连,结果,那個男子還是负了她,她自缢死了。”一時間,戚少商和息大娘都静了下来,過了一会,息大娘才道:“到后来,我在他跟青楼女子鬼混时,一镖把他杀了,以祭晚楚在天之灵反正她死了,也不知道我杀那负心人,要是她知道,一定不允我這样做的;真不值得,投身进去,为這种人,落得一死,人家连泪也不掉一滴,就拥着别的女人喝酒寻欢去了。”
雷卷等都听出息大娘性子甚烈,敢爱敢恨,但又有情有义,只听她道:“這些日子,我算定你们会来,便也請了几個人過来,就算刘独峰来了,也不一定不给這几人面于。”說着微微笑,一张脸虽然化妆得甚是苍老,但斜斜开展的鱼尾纹,甚是好看。
戚少商知道她的脾气,做了一两件得意事儿,总逗引他去追问,才肯說出来,于是便问道:“是那几個有着天大面子的人?”
“高鸡血。”
“尤知味。”
“赫连春水。”
息大娘說出了三個名字。
戚少商、雷卷、沈边儿面面相觑,沈边儿忍不住问道:“可是,這三個人……”
息大娘打断道:“我知道。”
戚少商禁不住道:“這三人可从不受人利用”
息大娘截道:“我有办法。”
连雷卷也說话了:“這三人,很难缠。”
息大娘胸有成竹的說:“不然,我請他们三個回来做什么?”
戚少商、沈边儿、雷卷都說不出话来,独有穆鸠平问一句:“息…息…”
息大娘道:“叫我大娘。”
穆鸠平仍是叫不出口,只道:“我连你年纪也不知道,怎能叫你做大娘?”
息大娘笑道:“你问我年纪?”
“不。”穆鸠平道:“我想看看你原来的样子,怎么叫我大哥這般着迷?”
息大娘幽怨的望了戚少商一眼:“你问他,可有对我着迷?”众人发现她脸上虽经過化装,但眼裡神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千般风情、万般柔情。
戚少商急着道:“大娘,你怎么說這样的话?這些年来,我都在想着你;我的心意,你還不知道?”
息大娘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要是真想着我,又何必跟别個女子好,难道你的一颗心,既念着我,又去念着别人?”
戚少商的心像被刺了一刀,比他断臂的伤口還要疼痛似的,变色道:“我是有跟别人……但我只念着你,大娘,這些年了,你却连這点都不信我……”
息大娘冷漠地打断道:“你现在受伤了,我不跟你争辩,况且众家英雄在此,见着了笑话。”
她不待满腔话要說的戚少商說下去,返首问穆鸠平:“你真要看我的样子?”
穆鸠平愣愣地点了点头。
息大娘道:“我让你看我的样子也可以,不過,你大哥信得過我,你信不信得過我?”
穆鸠平望望戚少商,又看看息大娘,用力地点头。
息大娘道:“好,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待会儿,不管我带你去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照着做:你要是见到我摸出手绢,就大吼一声,记住,要尽你全力叫那一声;要是你见我跺了跺足,那么,你就瞪住那人,眼睛有那么大睁那么大;要是我打了個喷嚏,你就挥动长矛,越有声威就越好。”
然后问穆鸠平:“你记清楚了沒有?”见穆鸠平有些茫然,便不胜其烦的又详說了一遍,再问:“可记住了?”
穆鸠平咧咀笑道:“這跟连云寨的暗号一般,也沒什么难记的。妈那個巴子!”
他突然骂了那么一句,众皆怔住,以为這莽汉的牛脾气又发作了,戚少商对他相知甚深,忙道:“他是提到连云寨的暗语,想到寨裡的兄弟,一时伤心,才脱口骂出一句的,請不要见怪。”
息大娘摸摸胸口道:“我還以为是骂我呢!”众人见她语音娇俏,手指纤美,秀气无暇,更想看看她原来的模样。
息大娘忽叫道:“你们都进来吧!”壁门再度打开,十数名眉目娟好的女子,端着疗伤药物,在唐晚词引领下进来,各自仔细温柔的替连云寨的子弟及沈边儿等疗伤敷药。一名女子想跟雷卷疗伤,雷卷走過一旁,道:“不必管我,不碍事的。我自己有药。”
息大娘笑道:“那也由你。”转身跟已敷上药物的穆鸠平道:“你跟我来。”始终都未再看戚少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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