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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火海中的男女

作者:温瑞安
雷卷与唐晚词继续逃亡。

  他们的伤比先前更重。

  一路上,雷卷沒有再說话。

  唐晚词开始以为雷卷伤得实在太重了,所以說不出话来,但后来就感觉到,雷卷非常不开心。

  他的脸色比他晕厥更难看。

  唐晚词终于忍不住问:“刚才那闪出来抵挡追兵的人是谁?”她刚才并沒有看清楚。

  雷卷沒有答她。

  又疾驰了一段路,雷卷忽說了一句:“穆鸠平。”

  唐晚词吃了一惊,道:“是他?!”

  随而惶惑地停步,道:“我們怎能让他一個人对抗……”

  雷卷截道:“现在回去,已沒有用了。”

  唐晚词道:“可是,刚才我們不该撇下他一個人,独撑大局啊”

  雷卷冷冷地问:“如果当时你折回去,你想现在還能活命嗎?”

  唐晚词跺足道:“可是,我們怎能剩下他不顾?”

  雷卷道:“顾了又怎样?只不過大家同在一起死!”

  唐晚词再也忍不住,美目含威,叱道:“你”

  她的话還沒有說出来,伏击的敌人已经出手。

  雷卷与唐晚同苦战、突围、冲杀,围攻的人有顾惜朝的手黄金麟的部属,鲜于仇的兵马,還有文张的包抄,雷卷和唐晚词且战且走,终于到了五重溪那一片稻田。

  他们抵达這片田野的时候,已经脱了力,身上的伤,已经使他们不能再战。

  這时他们就遇上了沈边儿与秦晚晴。

  唐晚词是毁若城的人,她熟悉這個地方,這儿是她们粮食的重地。

  她控制着自己尚有一丝清醒的神智,扶着只剩下一口气的雷卷,撞开了那栋茅屋的门,然后她就仆倒下去。

  可是她并沒有倒地。

  因为秦晚晴已扶住了她。

  沈边儿也扶住雷卷。

  雷卷只望了沈边儿一眼。

  他只望了一眼,便已晕了過去。

  這一路来,他都是用一股超乎肉体极限的意志力,强撑到這儿来的,他的体质本来就比常人赢弱,而今一见沈边儿,多少难险辛酸,乍见這劫后余生的亲信,情怀激动之下,竟晕了過去。

  沈边儿搀扶雷卷,虎目含泪。

  唐晚词展开一丝笑意,艰涩地道:“你们”

  秦晚晴点头,用一种平静的声音告诉她:“二娘,你来到這裡,就安全了,這裡的事,有我,就像你以前保护我一般,你安心吧,我不会让你再受到损伤的。”

  唐晚词紧紧握住秦晚晴的手,不知說些什么是好,事实上,她也无力說话。

  秦晚晴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二娘,你好好歇歇吧,不要說话。”

  她說這句话时,望着沈边儿,沈边儿也正好望着她,彼此的眼裡都有着依恋和了然的神色。

  雷卷已昏迷,他当然不晓得。

  唐晚词已虚脱,她也不曾注意。

  秦晚晴道:“我扶你先到下面躲一躲。”茅屋下面有個贮藏谷米的地窖,通风良好,但并无出路,沈边儿和秦晚晴把两人扶了进去,正要替他们敷上金创药,沈边儿忽然一震,伏地贴耳,半晌,道:“来了!”

  秦晚晴微嘘一声,把药瓶塞到唐晚同手裡,道:“他们来得好快。”

  沈边儿道:“他们早派人追踪卷哥和二娘来這裡的。”他沉声道:“他们要在這儿收網。”

  秦晚晴沉吟了一下,道:“看来,他们的意思似乎旨在活捉卷哥。”

  沈边儿眉头一皱,道:“他们想藉卷哥来对付向不服膺于傅宗书号令的江南雷门!”

  秦晚晴恋恋不舍的替唐晚词拂了拂粘在额前的乱发,沈边儿握住雷卷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卷哥,沒有你,就沒有沈边儿,我决不让這班狗徒得逞的!”

  可惜雷卷已昏過去,沒有听见。

  唐晚词迷迷糊糊中听到沈边儿在說话,眼睛半睁的问了一句:“什么?”

  秦晚晴道:“沒甚么,二娘,答应我一件事。”

  唐晚词只把秦晚晴的手紧紧握住:“嗯?”

  秦晚晴忍着泪道:“你们先歇一下,不论外面有何动静,都不要出来,也不可发出声响。此外……日后,替我照顾大娘。

  唐晚词不明所以,秦晚晴忽笑道:“我們要在上面布署,好将贼子一網打尽,你们先养精蓄锐,過段時間我們会来找你,大家再一起逃出去。”

  唐晚词觉得有些不对劲,无奈受伤大重,又太過疲乏,连說话都困难,只能够把头点了点。

  秦晚晴向沈边儿默默颔首,两人携手走上地窖。地窖盖子一关,看去便全不觉地板能活动的样子,两人再把一些不易燃的杂物堆在上面,弄好了一切后,沈边儿向秦晚晴笑道:

  “你猜有多少人包围在外面?”

  秦晚晴道:“少說也有五百人罢。”

  沈边儿道:“還有顾惜朝、黄金麟、文张、鲜于仇這些高手……”

  秦晚晴道:“所以我們连一线逃生之机也不会有。”

  沈边儿道:“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們会在裡面……他们至多只不過是在纳闷,怎么派孟有威在這儿伏下的人手全失踪了……忽听外面有一個稳重。沉着、温和的声音在喊:“雷卷、唐二娘,我們的大军已在外面重重包围,你们不必作愚昧的顽抗了,出来吧。”

  秦晚晴平静地道:“他们果然不知。”

  沈边儿道,“好厉害。”

  秦晚晴道,“你是說……”

  沈边儿道,“說话的人想必是文张,這人一向深藏不露,武功莫测高深,前段日子以来,武林正义之士一直不把他列为大敌,這是足以致命的错误。”

  文张是在旷野中說话,但字字清晰,毫不费力,绵延响亮、其内力修为亦可想而知。

  秦晚晴道:“你想他们会怎样下手?”

  沈秦儿說道:“先试探,后放火”话一說完,茅屋中至少有七处被闯了进来。

  已近晚。

  火把却照得通亮。

  火舌腊腊,风声啸啸,茅屋外黑压压一大群人,却整整有序,鸦雀无声。

  只有站在前面的几人在低语。

  他们在负着手,等待结果。

  他们刚派了七個好手闯入茅屋裡去。

  黄金麟刚才說過:“以雷卷和唐二娘身上的伤,保管到手擒来。”

  可是他现在有些笑不出来,因为他派进去的人,一個也沒有出来。

  犹如石沉大海。

  文张悠然道:“看来,他们两人,還有顽抗的能力。”

  鲜于仇道:“我們杀进去不就得了!”

  顾惜朝道:“我們要的是活口,雷卷是那种宁可战死而不降的人。”

  黄金麟道:“只有……”

  张道:“用火攻”

  顾惜朝道:“不愁他不出来。”

  黄金麟柑掌笑道:“对,他们一出来,就插翅难飞,神仙难救。”

  文张于是下令:

  “放火!”

  火熊熊。

  火光前的脸孔扭曲。

  這火焰如许的烈,不出来的人,必定变成了烧猪。

  可是還是沒有人出来。

  难道在裡面的人宁愿烧死?

  当文张他们念及這点的时候,火势极为猛烈,加上风助火势,连稻田都燃烧了起来,他们已无法扑灭這场大火。

  沈边儿和秦晚晴身在火海。

  沈边儿深情地凝视秦晚晴。

  秦晚晴咬了咬下唇,一件一件的卸去身上的衣衫。

  火光映在她的肤色上,却如黄色烛光一般的柔和。

  沈边儿的双手就按在最柔和的斜坡上。

  秦晚晴呻吟着,闭上了眼,舌尖伸入了沈边儿的咀裡,两條舌头在交缠着;她的手伸进了沈边儿的胯裡。

  沈边儿忽然激动了起来。

  火光。

  美丽而深恋的人儿。

  沈边儿迅速把自己变成了赤精着身子,紧紧的拥住了秦晚晴。

  秦晚晴仰首,双手抚着沈边儿的后发,她微仰的下颔在火光映照下出奇的柔美,肤上都密布着细汗,沈边儿埋首在她胸脯问。

  他们已浑忘了置身火海之中。

  火势猛烈,焚毁一切,也足以融化一切。

  仍是沒有人出来。

  难道真的宁愿烧死,都不肯出来?!

  顾惜朝、文张、黄金麟等人都不明白:怎么真有宁死不屈這回事!

  文张开始怀疑起来了:“难道他们不在裡面?”

  這时火舌已吞噬了茅屋,整间茅屋变成了一條摇摇欲坠的火龙。

  黄金麟道:“不可能的,刚才他们還在裡面动手。”

  顾惜朝喃喃地道:“說不定他们就巴不得我們烧死他们。”

  黄金麟笑道:“也罢,這次教他们如愿以偿其实,不落在我們手裡,算他们聪明。”

  文张望着火海,道:“硬骨头”這时一阵烈风吹来,几乎烧着了众人,這一干人不由得往后撤退了数十丈。

  再烈的火,也会烧完。

  很快的,稻田和茅屋,成了残余的灰烬。

  文张。顾惜朝和黄金麟過去仔细察看,果然见一男一女的骸体,相拥在一起,活活地被烧死。另外還有七具男尸,显然是放火前被派入茅屋试探的七名手下。

  顾惜朝摸摸他己裂开的鼻子,向烧成炭灰尸首狠狠的踢了一脚,道:“你倒死得轰烈!”众人见到尸首,心中放下大石,便不疑還有地窖。

  黄金麟吁了一口气道:“总算是死了……临死前還杀掉我們七個人,也真够狠”其实他却不知道,還有另外一人也陪了葬;那就是被活埋地上的孟有威,他是被那一场大火活活烧死的。

  文张道:“却不知那沈边儿与秦晚晴逃到哪裡去了?留着终是祸患。”

  顾惜朝道:“现在当前之急,還是合力把铁手和戚少商、息红泪除掉刘捕神抓拿戚少商,自是稳操胜券,我只怕他要押姓戚的回京,夜长梦多,還是不如就地正法,永除后患的好。……我总是有些怀疑,铁手、沈边儿和秦晚晴,是刘捕神放的人!”

  文张脸色阴暗不定,忽扯开话题,道:“你看你,杀自己的兄弟,倒真比我們還急。”

  顾惜朝冷哼道:“那是因为戚少商恨我,尤甚于你们。”

  黄金麟也附和地道:“這么說,铁手恨我,也远超于他人。”

  文张道:“不過,有刘独峰追缉他们,自是万无一失……铁手走脱,倒是不能小觑,‘福慧双修’和‘连云三乱多,万一抓不了他回来,让他潜到了京城,跟诸葛先生這一說,這仇结大了,倒是事小,万一傅丞相不悦……”

  大家都不禁有些忧虑起来,這时急听舒自绣走报道:“连云寨九当家游天龙有事急报!”

  顾惜朝疾道:“传。”

  只见游天龙飞奔過来,“噗”地跪下,磕首如捣蒜泥道:“禀大当家,属下该死”

  顾惜朝冷峻地道:“叫你去捉拿穆鸠平,但给逃脱了是不具川”

  游天龙心裡一寒:他素知顾惜朝心狠手辣,喜怒不形于色,他奉命与高风亮追杀穆鸠平,但终究于心不忍,故意放他一條生路,佯称给他逃脱,却沒想到听顾惜朝的语气,像早已透悉一切,心中正十五吊桶,七上八下之际,只听顾惜朝接着道:“要不是姓穆的早已给舒捕头在途中杀掉,你這個過可不小哇!”

  游天龙這才知道,原来穆鸠平還是难逃一死,心裡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咀裡却道,“幸好有舒捕头仗义出手,诛此恶寇,否则我真万死不足以赎其辜了。”

  文张淡淡的道:“那也不是如此严重。”

  顾惜朝道:“我們還是去接应刘捕神吧。”

  黄金麟笑道:“看来公子对戚少商真是念念不忘。”

  顾惜朝也笑道:“這就五十步笑一百步了,黄大人对铁手何尝不也耿耿。”

  文张道:“好罢,我們這就会合刘捕神去。”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去。

  過了好久,地窖上的杂物忽然移动起来。

  越动越厉害,灰烬不断的扬起,终于蓬的一声,地窖的盖子打开,堆积在上面的残烬全都震开一旁。

  一人缓缓冒了上来。

  雷卷。

  他吃力地爬了上来,往地窖入口垂下了手:一双玉手伸了出来,雷卷用力一拉,唐晚词也上了来。

  两人脸上,给残灰焦物弄得一团黑,但两人全不在意,很快的,便找到了沈边儿与秦晚晴的尸首。两人都跪了下来,沒有說话。

  眼泪在唐晚词脸颊上流出两行清沟。

  良久后,她问雷卷:“为什么?”

  雷卷沒有动,也沒有回答。

  唐晚词再问的语调开始激动:“为什么你不让我上来,杀掉那干恶贼?!为什么你任由三妹和边儿死?!为什么你对穆鸠平见死不救?!你……!”

  雷卷仍是沒有答。

  唐晚词一掌掴了過去。

  雷卷沒有闪躲。

  他的唇角现出夺目的殷红。

  唐晚词放声大哭了起来。

  雷卷心裡在狂喊:他们再醒的时候,火已烧過去了,沈边儿与秦晚晴已经烧死了,要使他们死得有价值,便是自己和唐晚词决不要出来!

  连声音也不能让人听到。

  這样,才有希望的一天,能报答沈边儿。秦晚晴。穆鸠平为他们而死。

  那就是要杀死他们的人死。

  唐晚词猝然立起,哭道:“我要去通知大娘”

  雷卷一把拉住她。

  唐晚词失去常性,用力扯开,但雷卷仍不松手,唐晚词力挣不脱,反手一掌,雷卷本就伤重,被打得一個跟斗,跌了出去,扒在焦炭上,唐晚词自知出手太重,吃了一惊,忙趋過去,关怀地问道:“你……”

  雷卷舐了舐唇上的血,艰辛地一個字一個字他說:“你不要走。我們要对得起为我們死去的人,就得回到地窖裡先把我們身上的伤治好,我們不可以去送死。”

  唐晚词含泪点头。

  雷卷缓缓闭上眼睛。

  這片刻间,他真想杀死自己一千次。

  作为一個男子,他从未想過如此孬种,托庇于自己的属下,要自己的兄弟牺牲性命,来维护他,而他却缩头乌龟一般,不敢反抗,不敢吭声。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如此沉得住气。

  如果他身边不是有一位心爱的女子他宁可自己身亡,也不愿她受到伤害依他的脾气,就算再沉着,只怕也不能眼见至好的兄弟们一個個惨死,有的危在旦夕,他却只躲起来顾着自己。

  這不是一個英雄可以干的事。

  也不是一條汉子的作为。

  但却是一位复仇者必行之路。

  不管旁人能不能了解,会不会了解。

  不過,他知道,就算世上任何人都不了解,有一個人一定会了解的。

  戚少商。

  戚少商身负的血海深仇,只比他重,决不比他轻,戚少商忍辱偷生只为报仇雪恨,他全然同感。

  只不知戚少商现在是否仍在活着?能否逃得過刘独峰的追捕?

  如果戚少商死了,那么报仇的责任,全在他的肩上了。

  戚少商,你一定要活着,你,一定要逃出去。

  能活下去,才能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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