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結
雁西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在幽幽燭火下,雁西的眼中佈滿驚恐惶惑,好半晌纔回過神來,顫顫地伸出手拽住了蕭衍的衣角,似乎這樣才能讓自己心安。
“別怕,我在呢。”蕭衍順勢坐在了牀邊,雙手包裹住雁西的手,雁西這次異常順從地鬆開了蕭衍的衣角,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
從小到大,自己總是被噩夢纏繞,雖然夢境各不相同。小時候總是反反覆覆地夢到自己被一場大火吞噬。
在跟着胡人商隊的時候,商隊裏面時常會帶着猛虎雄獅來到中原,賣給大盛的貴人們觀賞玩弄,自己不聽話的時候就會被胡人和這些猛獸關在一起,那時候又會時常夢到被猛獸追趕撕咬的場景。
再後來被涼州城裏的老頭子撿回去關起來當藥童之後,便會夢到自己被溺死在一片藥海里。
只是無一例外,從夢中驚醒的時候,身邊空無一人,只有無邊的黑暗和恐懼。
現在有一個人,願意在黑暗的盡頭等待着自己,對自己說:“別怕。”
可能是雁西的手過於溫暖,也或許是手中少年的手骨骼突出,過於堅硬,蕭衍情不自禁地揉搓了兩下。
牀上的少年卻一躍而起,雙手圈上了蕭衍的腰。
蕭衍身體一僵,有一瞬間的愣神。自己從小的習慣都是往前看,往高處看,有什麼喜歡的就肆無忌憚地去追,望的從來都是別人的背影。
像這樣被人從身後抵死依靠,好像還是頭一次。
原來自己,也能成爲別人的高峯。
當日,自己一身輕裝,單騎出城進入北狄營帳的時候,被伊秩賢王用刀抵住喉嚨的時候,心底最隱祕的角落也曾閃過一種名爲恐懼的情緒。她是敢爲衆人先,但不代表她真的狂妄到認爲自己無所不能,可是這一刻,她卻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可以無所不能。
畢竟,被人依靠的山峯,不敢坍塌。
蕭衍將身體往上挪了挪,背靠着牀頭,找了個舒適放鬆的姿勢。她的手繞過雁西的身體,輕輕拍着雁西的背部。
蕭衍:“夢到什麼了?跟我說說,說出來就不怕了。”
雁西悶着腦袋搖了搖頭,夢中的情境再次想起來還是會讓自己通體冰冷,與以往的一切都不相同,這一次他夢到的是蕭衍的死亡。
在夢中,城門內外狼煙四起,屍橫遍野,而蕭衍身着鎧甲,孤零零地獨自站在城樓上,猶如一堵敵軍永遠無法跨越的鐵門。
她身上中了無數只箭,自己卻拼了命也趕不及她的身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血一點一點流盡,手中血跡斑駁的長劍終於因力竭脫落,而她也由城牆跌下,被火海吞噬。
他不願意說,他怕一說出來,這個夢有朝一日就會變爲現實。
蕭衍:“傻子,怕什麼,夢都是反的,說出來我聽聽,看是什麼把你嚇成這樣。”
雁西擡起頭幽怨地看着她,蕭衍福至心靈般改了口,“我是說,如果你信得過我,可以將你夢中的事跟我分享分享,不是說你膽子小。”
說完低低地笑了笑。她這一笑不要緊,雁西感受到蕭衍胸腔的震顫,自己的半邊身子瞬間酥麻,連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雁西一面被火燒似的想要鬆開,一面又萬般不捨,擡起頭一個不防正和低頭看他的蕭衍眼神撞了個正着,一顆心陡然間跳如擂鼓,就要破胸而出。
雁西松開了手,抱着被子滾了個圈,背對着蕭衍悶聲悶氣地說道:“沒什麼,就是被老虎追而已。”
蕭衍忍俊不禁,“怎麼,我們連死都不怕的小英雄,卻懼怕一隻小小的老虎?”
雁西將腦袋蒙進被子裏,蛄蛹了一下,背上赫然寫上幾個大字:“我要睡覺了!你走吧!”
蕭衍沒走,她坐在牀上再次陷入了沉思,這個刺殺來得突然又毫無預兆,而且並不是北狄人,我蕭衍剛來西北,就得罪了什麼人嗎?還是說,針對的並不僅僅是我蕭衍,而是我蕭家人呢?這與父親的死會有關係嗎?
直至聽到牀裏面那個少年的呼吸變得輕細綿長,蕭衍才吹了燭火走出房間。
焦關山這下沒有拖延,第二日天剛亮就親自抱着一大堆公文來了。
涼州大捷之後,焦關山就以小妾生完孩子需要靜養爲由,名正言順地退了大帥府管事一職,回了他的城守府。
大帥府的議事廳前後通透,窗明几淨,是以蕭衍能清晰地看到焦關山那隨着腳步晃動的渾身肥肉,走了幾步便氣喘吁吁,滿腦門的虛汗。
蕭衍瞟了一眼被焦關山放到眼前的一大堆公文,“焦城守這是何意?”
焦關山挺着個大肚子,極其爲難地跪了下去,“郡主,啊不,將軍容稟,這些都是這段時間以來涼州城內出得一些疑案難案,下官實在是有心無力,之前這些事都是都是蕭大帥處理的”焦關山覷了覷蕭衍的神色,後者正面色冷冷地看着他,又急忙低下頭硬着頭皮說道:“所以,下官特來請教蕭將軍。”
明白了,是聽到自己即將執掌帥印的風聲,來給自己下馬威來了。
蕭衍翻了翻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是北狄女人和孩子的去留,往下一本便是自己的刺殺案件。
北狄女人孩子的事情涉及兩國邦交,不敢擅自做主,送過來可以諒解。但是涼州城內的刺殺案,屬於城守職責範圍內的案件,居然也這麼明目張膽地想拋開不管,焦關山這膽子,是不是太肥了點?還是,他在害怕什麼?
蕭衍:“焦城守倒是會偷清閒,既然想讓本將替你辦了這些案件,城守那一應職位俸祿賞賜,一併也給了本將如何?”
焦關山愣了一瞬,本來料想這小丫頭如果礙不過面子接了,那自己正好可以金蟬脫殼,置身事外,這十幾年官場沉浮,別的沒學到,但有一點他還是明白的,神仙打架遭殃的往往是他們這些蝦兵蟹將。
如果她不接,也正好可以藉此挫挫她的銳氣,日後即便是掌了帥印,氣勢也會矮上三分。
可這昔日看起來毫無心眼的小郡主,全然不按自己預想的路數去走。
焦關山:“將軍說笑了,下官今日來不過是想請教一下將軍您的意見,哪敢真的事事勞煩將軍呢。”說完還訕笑了幾聲。
蕭衍:“那便好。北狄人的案子大帥已經上書給聖上,這個案子便暫且留在這兒吧。至於本將的刺殺案,不知焦城守對逃跑賊人的捉拿,可有進展?”
焦關山急忙又將身子壓低了一點,“已經在全城搜索了,相信他跑不掉的。”
蕭衍撂下眼皮,抿了一口熱茶,“嗯,本將相信,小小涼州城對焦城守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那想必三天之內,本將便能聽到焦城守的好消息了。”
焦關山豁然擡頭,三天?“將軍,卑職自當盡力,可三天,這時間確實緊迫了些。”
“焦城守前些日子新得的那個小公子,本將聽說長得粉嫩可愛,焦城守今日怎麼不一起帶來讓本將瞧瞧?”蕭衍眼皮都沒擡一下。
“將軍!下官明白,下官定在三日之內將真兇捉拿歸案,交由將軍您親自處置。”焦關山額頭觸地,無不驚惶道。
之前的蕭大帥朗朗如清風明月,做事光明磊落,對人總是禮讓有加,幾乎從未對人紅過臉色,如遇手下辦事不滿意的也願意大包大攬。
可是這蕭衍和她父親居然大不相同,整個人總是給人一種看不清摸不透的感覺,明明不過少女年紀,心思竟深沉得難以捉摸。而那手段也實在是過於直接殘暴。
被朝廷大員這麼堂而皇之地威脅,他焦關山還是第一次。
蕭衍點點頭,“那焦城守公務繁忙,本將不便挽留,你便去吧。”
焦關山忙磕着頭出去了。
“將軍,程大帥來了。”聞長青正式成了蕭衍的親兵隊長,只是暫時還只有聞長青一人。
蕭衍:“快請進來。”
聞長青聞言,說道:“程大帥說,他在蕭大元帥的書房等您。”
蕭衍心裏一墜,父親的書房?
蕭衍手心發熱,心臟驀然間跳得有些慌亂。來了涼州月餘了,一心撲在退北狄的事情上,自欺欺人似的不願意面對與父親有關的一切。
物是人不在,她像個鴕鳥將自己的腦袋埋起來,似乎這樣就還可以告訴自己父親還在那裏。
父親的院子要穿過蓮花池,假山柳林的後面,蕭衍從前廳出去,步過長廊,穿過月洞門,記憶中的滿池清荷不再,入目皆是一片頹唐荒涼,柳樹也只剩生命不永的枯枝,唯剩那一堆假山倔強地矗立,強留一絲繁盛的氣息。
父親走後,鄭叔就把父親的書房封了起來,不準下人們靠近,蕭衍站在門前廊下,看着已經被打開的書房門,卻久久挪不開步子。
往常,自己最討厭的便是這間院子,那個時候自己似乎有永遠罰不完的跪。無論是自己的馬術不能精進,數次從馬上摔下來,還是自己的字跡又潦草敷衍了,都會被父親在這間院子裏面罰跪,等到他處理完所有公務,再出來處理自己。
大多時候,父親會恨鐵不成鋼地嘆氣,然後拂袖而去,可也有那麼幾次,他也會抱起自己,替自己揉揉膝蓋,然後一臉慈愛地看着自己狼吞虎嚥地喫東西。
可是如今,即便自己在這裏跪到天荒地老,父親也不會再從那門後走出,對自己說:“知道錯了嗎?”
父親,衍兒知錯了,衍兒真的知錯了,您能再來罵罵衍兒嗎?
程鬆衡從房中走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蕭衍蹲在院子中間,嚎啕大哭。之前看到的那些沉穩莊重,全不見了,只是一個失掉了至親的小女孩,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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