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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能臣懦夫

作者:夜半乐
萧衍从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裡空无一人,萧衍扫视了一下四周,陈设简单,只身下的床褥铺得很是厚实华贵。

  随着意识慢慢地清醒,腰腹处的剧痛也渐渐席卷全身。

  萧衍挣扎着起身,想要去自己倒杯水喝。

  听到屋内的动静,门外的人立即推门而入,萧衍认出是从京都出发时,景和帝从禁军十六卫中挑出来,给他和李缙当亲卫用的二十四人中的一個,只是名字一时想不起来。

  “将军,您醒了。”

  声音清亮,但很沉稳。

  闻长青看萧衍的面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身形因为疼痛微微佝偻,便三步并做两步迅速上前扶住了萧衍,“将军,医官說您伤口很深,失血過多,应多卧床休息。”

  萧衍顺势坐下,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闻长青立即会意。萧衍观他的动作,虽然迅疾,但有條不紊,训练有素。

  萧衍喝下一杯茶才艰难开口道:“我睡了多久了?”声音低哑。

  “已经两天三夜了。”

  两天三夜,居然睡了這么久,那想必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

  “程大帅他们呢?”

  “程大帅和三皇子他们在金州城外扎营,這裡是金州驿站,三皇子嘱咐我留下来好好照顾将军您。”

  明明是一起在紫宸殿上同时被景和帝授命为左右将军,可他叫自己将军,却仍旧称呼李缙为三皇子,有意思。

  也明明這些十六卫中的贵公子哥儿都不乐意照顾自己,于是分给自己的那部分人也被自己一起打发给了李缙了,今日他却愿意舍弃在三皇子面前表现的机会,留下照顾重伤的自己,也挺有意思。

  萧衍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闻长青心底一惊,明明已经重伤在身,這一眼却還是目光凌厉,让自己不自觉地便气势矮了三分,“将军,有何不妥?”

  “无事,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我?”

  “熬药换药有医官,将军内事三皇子临时找了個婆子来,卑职无能,只能听点差遣。”

  萧衍点点头,李缙做事一向周全,“为何不入留守府?”

  “留守府上正在治丧,不便接待外客,”闻长青顿了顿又說,“也是程大帅的意思”

  话沒有說完,萧衍内心却明白,是不想自己看到披麻戴孝的人又勾起心裡的伤,只是“治丧?”

  “是。”

  “治谁的丧?”

  “贺留守和他的妻女。”

  萧衍眉头猝然皱起,怎么回事,贺丰不是投降了嗎,难道北狄人入城之后還是屠了他们全家?

  “是北狄人干的嗎?”

  “是贺留守,他先杀了自己的妻女再用剑自刎的。”

  “自刎?!”萧衍心裡无名火起,攥紧拳头狠狠捶向床板,這一下牵动身上的伤,腰间隔着衣衫也依稀可见再次渗出血迹来。

  “将军!将军可千万别动怒,您伤势要是恶化,三皇子会拿我是问的,”闻长青看着那逐渐氤氲开越扩越大的血迹,终于乱了一丝分寸,“将军稍后,我這就去叫医官。”

  贺丰是武帝二十三年时的二甲进士,初为官便被武帝指到金州辖下的湖县做了县令,湖县地处偏远,土地贫瘠,物产不丰,盗匪横行,总之不是個好地方。

  但是贺丰兢兢业业,发展民生,治理匪患,让湖县的百姓日渐過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是人人称道的一方好官。

  因一心为民,宵衣旰食,年近三十才娶了金州一家富户之女,成婚五年才得了一個女儿,算起来,她女儿今年才不過六岁。

  但好在贺丰因为官清廉,政绩卓越,一路升迁,到今上景和帝本来想让他上京,去做個京官,让他在京都那富庶之地也享享福,可是贺丰委婉辞了景和帝的好意,执意留在金州。景和帝便提了他做金州留守,总掌一州军政。

  她曾听父亲多次提起過贺丰此人,父亲說他是朝中难得的既能文治又能武功的人才,是一個很有风骨的人,也是大盛朝可倚重的能臣。

  能臣?一個投降了再自刎谢罪的能臣嗎?

  医官本来就在驿站听令,所以不過片刻,闻长青便领着医官上来了。

  他们进门的时候,萧衍已经自己解了外袍,撩起内衫缓缓地解着腰间的纱布。

  医官是個面目和善的小老头,头发和胡须都已经泛白,不知是头一次见到這么积极主动的病人,還是头一次见到這么毫无顾忌的女娃,惊讶地张开了嘴愣了一瞬。

  萧衍紧咬着牙关,眉头拧着,满脸的冷汗,看起来痛苦极了,撩起的内袍下渐渐露出雪白的皮肤,鲜血横流。那伤口足有五六寸长,寸许深,触目惊心,闻长青看得怔住了。

  及至此时,小老头医官才轻声咳了咳,转头对闻长青說道:“你先出去。”

  闻长青如梦初醒般,面上一热,說道:“卑职在门外听令。”說完便转身出去了。

  待到重新上药包扎完毕,萧衍走出门来,面上已经波澜尽敛,只那脸色,還苍白得吓人。

  “去给我备马,我要回营。”

  “喂喂喂,当我老头子的话是耳旁风是不是,跟你說了不能动,你還要骑马?奔波多日底子空虚,刚睡了两天养了点精神,就又要作死是不是?”医官小老头紧随其后,迈出门来。

  “医长”萧衍耐着性子。

  “叫我老周。”

  “周医长,多谢您对萧衍這两日来的照拂,萧衍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這点小伤不算什么,萧衍還受得住。”

  “這点小伤?你人不大口气倒不小。既然叫我医长,你就要听医长的话,现在立马回屋给我躺着休息去。“

  周医长看着萧衍一言不发地将自己望着,就明白自己是劝不动了,說道:“罢了罢了,不听大夫话的病人老夫也管不着,你善自珍重吧。”說完便气呼呼地走开了。

  “将军,程大帅嘱咐了,您尽可以放心休息,营裡的事您不用操心。”

  “我再說一遍,去给我备马。”

  萧衍转過头来看着闻长青,面无表情,但闻长青从那眉宇间却看出了威严,低头回道:“是。”

  片刻后,萧衍走到门口一看,哪裡有马,只一辆套了匹马的青蓬马车。

  闻长青站在马车前等着伺候萧衍上车。

  “你說你叫?”

  “卑职闻长青,是”

  萧衍截断话头,“闻长青是吧?我记住你了。”

  說着绕過闻长青,自己上了马车。

  闻长青默默在心裡叹了口气,着实沒想到是個這么难伺候的主。

  闻长青将马车驾得很平稳,走到半道,却突然勒紧缰绳避到了路旁。

  萧衍掀开帘子向外望去,只见一队人马前后抬着三张棺椁,抬棺的金刚和后面缀着的护送队伍,丧服下都藏着泛着冷光的甲胄,都是军中的人。

  最后一张小小的棺椁格外地刺眼。

  萧衍瞳孔紧缩,想到父亲尸身還朝的那一天,就是這样一支队伍将父亲的棺椁抬进了京都的城门。

  京都的百姓自发地披白,出城十数裡迎接他们大盛朝的战神将军。

  可是這一回他们看到的不再是萧风潜威风凛凛的身姿,而是一具黑漆漆静悄悄的棺椁。

  萧衍闭了闭眼,不愿意再放任自己想下去。

  萧衍放下帘子,路旁百姓的议论還是飘入耳中。

  “呸,卖国贼。”

  “哎,真是沒想到,他竟是這样一個贪生怕死的人,居然将我朝城池就這样拱手让人。”

  “照我說,就应该找一個乱葬岗丢了完事,還這样大张旗鼓地出殡,真是不要脸。”

  “死得好,开城门递上降书的那一天就应该自刎谢罪了!”

  “诶,你们听說了嗎,金州是被一位女将军救回来的。”

  “是嗎?女将军?”

  “是啊”

  萧衍听不下去了,心中不知道是愤怒贺丰的自绝,還是替他的牺牲感到不值。

  半晌,心情复杂地从牙缝裡挤出两個字:“懦夫。”

  這次车门外的闻长青沒有忍住,說道:“卑职倒觉得贺留守是一名英雄。”

  “哼,英雄?”

  “当初凉州被围,周边城镇皆人人自危,贺留守是第一個派兵救援的,贺留守实乃高义之人。”

  “可惜中了北狄人的计,全军覆沒。”

  “”的确,凉州城城高墙坚,北狄人拿那城墙沒奈何,可是在旷野裡与大盛朝将士正面对峙,他们是很占便宜的,贺丰当初派出的一万五千兵马无一人生還,“這也是贺留守沒想到的”

  “是啊,北狄人会分兵南下,以十万之众来攻打金州,也是他沒想到的。精锐尽出,最后只得灰头土脸地向北狄人投降。”萧衍的语气裡尽显嘲讽。

  金州的城防远远不如凉州,而城中守军只剩下一些老弱残兵,根本扛不住北狄一轮又一轮不停歇的进攻,而城中百姓尚有十数万之众来不及撤离。

  贺丰于是做出了一個震惊所有人的决定,开城投降。

  還是他卸冠赤足,亲手出城递上的降书。

  這便是萧衍第一個不认同的地方,這在于一名边镇守将来說,无异于奇耻大辱。

  “贺留守投降也实属无奈之举,他也是为了這一城百姓和将士的性命考虑。”

  贺丰投降的唯一條件便是不扰一城百姓性命,如若被北狄人攻破城门而入,那金州百姓面临的将是无法想象的屠戮和虐杀,可若是主动投降或许還能有一线生机。

  “降便降了,可是又自杀算怎么回事?”

  還拉上了全家老小,谢罪嗎?可是他们领你的情嗎?

  十几年的殚精竭虑,到头来只换来百姓嘴裡的“卖国贼”三個字,哼,贺丰,你要是听到這些,会不会悔不当初啊。

  “這正是贺留守的气节所在,他为了百姓選擇投降,便只得用自己的命来回报我大盛和陛下,亦能坦然面对世人评說。卑职自问若易地而处,无法做到贺留守這样。”

  “气节?”又是文人迂腐的那一套,萧衍不满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耻辱就要自己来洗刷,命都沒了拿什么来报国?有勇气投降就要有勇气面对世人评說,如此不惜命地轻易死去,不是懦夫是什么!况且,世人评說算什么?能当饭吃嗎?”

  “可是”

  “沒什么可是,你的话也太多了!”

  “”闻长青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不過,他怎么觉得,将军气得更多的好像不是贺留守的投降之举,而是他的自绝行径呢。

  闻长青不敢再发一言,默默赶着马车。

  即将出城门的时候,萧衍却透過帘子被城墙根下的几個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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