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3你好,少年(3) 作者:未知 那天早晨,李枫然起床刷牙。他含着满口的水,扬起下巴咕噜咕噜准备吐出来时,瞥见镜子裡自己的喉咙上有一块小突起。他凑近了看,隔着一层皮肤,下面是硬硬的骨 头。他想起班上一個叫陈峰的男生,有段時間在男生堆裡偷偷哭,說得了绝症,不敢告诉爸爸妈妈,怕他们伤心。大家问他得了什么绝症,他指着喉咙說长了個肿瘤。路子灏 笑:“那是喉结!你這憨包,男生都会长,我哥哥就长了,你看,我也有!” 陈峰破涕为笑。 路子灏說:“你要长大变成男人了知道嗎?” 李枫然刷完牙,又摸了摸喉结,他并沒感到多大的变化。哦,好像声音变了点,不太明亮了。但幸好他不需要唱歌,如果是苏起,她一定会很沮丧。 “风风!要走啦!”苏起在巷子裡叫他。 “哦!来了。”他套上校服外套,提起书包。 经過小客厅,冯秀英正收拾教案:“枫然你拿钱去外边吃。”语气一变,怨道,“反正做了饭你爸爸也不会吃。浪费我心情。我都不知道我嫁個不存在的男人干什么。” 李枫然从饼干盒子拿了三块钱,出了门。巷子裡,路子灏跨在自行车上,在逗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猫咪。那只猫来巷子裡有几天了。陈燕叫道:“小心它爪子挠你。”說着,走上前塞了五块钱到路子灏的校服口 袋。 高中生路子深沒等他们,蹬着自行车先出发了。车轮声在清晨的拐角裡一滚,就沒了踪迹。 林声刚出门,才踢开自行车脚刹,沈卉兰跟出来,叹气:“怎么又买学习资料,要多少钱啊?七七!” 林声低头不吭声。 苏起回头:“诶?” 沈卉兰:“老师又让买学习资料了?” 苏起瞪着眼睛:“对呀!” “多少钱啊?” 林声手指抠了抠车把手。 苏起說:“十八块。” 梁水刚走出门,见状回头对康提說:“哦,我忘了。要买学习资料,十八块。” 康提给了他二十。 苏起眼神无声移向他,苦于无法拆穿;梁水极其细微地挑了下眉,跨上自行车。脚一蹬,风一样嗖地从她身边骑過去。 程英英端着一碗面汤出来,皱眉道:“你這孩子怎么就是不喝汤呢?营养都在汤裡……你要买学习资料?” 苏起眼珠一转:“我不买,我用付茜的。” 程英英:“我看你就是偷懒不好好学。” “哪有,我昨天测验考得可好啦。” “自我感觉良好的,成绩出来都很差。”苏落背着书包从她身边经過,說。 苏起伸手扇他后脑勺:“你再說一句!” 小学生苏落灵活躲开,跑走了。 沈卉兰還在叹气說资料贵,林声沉默接過她手裡的钱,头也不回用力踩动自行车,跟着梁水消失在了拐角。 梁水绕出巷子,骑上坡时,放慢了速度,问:“你有什么麻烦么?” “沒有。”林声用力蹬着踏板,憋得脸颊通红。 梁水单手扶着车龙头,踩上江堤,另一手将康提刚给的那二十块钱塞进她口袋,說,“先放你這儿。” 林声一愣,脚下猛地一松……她的车已爬上江堤,地势平坦了。 堤坝那边,江水如练。 晨风吹着梁水的短发和校服,他已骑到前边去了。 “等等我呀!”苏起的声音从巷子裡传来,三人争前恐后冲上坡。一串自行车沿着江堤飞驰而去。“苏七七你慢点儿!给我冲到江裡去算了!”巷子裡,四個妈妈守在各自门前张望着孩子离去的身影。“回回都火急火燎跟猴子烧屁股似的。”程英英端着面汤碗,训了一句 。 陈燕朝邻居们走来,神秘兮兮的样子,忽說:“我家子灏长大了。” 程英英、沈卉兰、康提三人一时沒反应過来:“什么?” 陈燕脸上笑成一朵花儿,凑過来嘀咕几句,妈妈们心领神会地一笑。 陈燕道:“他早上爬起来洗内裤,不让我碰。我說长大了是好事儿啊,他不准我說,我偏要逗他,說恭喜你长大了,奖励你五块钱。哈哈哈哈哈。” 康提叹:“我要這么逗梁水,他能把屋顶掀了。” 冯秀英老师终于收拾好从屋裡出来,說:“自然处理,少逗点儿,孩子這时期心裡敏感。” “我知道。他脸皮薄,我现在先不說,等他长大了,我拿這事笑死他。”陈燕咯咯大笑。 沈卉兰打趣:“你家子灏還脸皮薄呢?” “话不是這么說。现在是青春期。不管孩子是什么性格,心裡头都敏感脆弱得很。”冯老师說。 沈卉兰這才想起来:“声声也是。她来好事,她爸爸搞开明,說了句恭喜,她气得一天沒跟他讲话。” 程英英:“這些孩子,以后怕是越来越不好管罗。” 康提侧头,透過玻璃木窗看到自己的脸,忽說:“孩子们长大了,我們就老了。” 一时无语。 陈燕道:“老什么老?诶,咱们去跳舞呗。我知道一個舞厅。” ……苏起梁水上学骑车大概二十分钟,走過一段长江江堤,连接着一道城内堤坝,下一個小坡进城,穿過四五個杂乱的十字路口,上一個很陡的山坡,进了是燕山,再走一道 蜿蜒的路就到实验中学了。 早上的中学门口挤满小摊小贩,身着校服的中学生们聚在小卖部、小摊贩周围买早餐和零食。 李枫然停车去早餐店买米粉,梁水在家吃過早餐,但路边梅花糕的香味把他吸引了。 那是用模具烤的细长條的梅花形状糕点,裡边有红豆夹心,外焦裡嫩。脆脆的外皮尤其好吃。 苏起咽了下口水,要一块五呢,好贵。 梁水接過梅花糕,就见苏起的眼神黏在他手上,跟502胶似的。 苏起:“水砸……” “想得美。” 苏起撅了一下嘴。 梁水无语地翻了個白眼,把梅花糕递给她。 苏起张开“血盆大口”,梁水眼疾手快,一把掐她后脖颈。她這下乖了,缩着脖子咬了不大不小一块,冲他眯眯笑。 梁水說:“不拦着你,你能把我手一起啃了。” 苏起說:“切,你的手一看就沒鸡爪好吃。” 李枫然拎着一碗面過来,问:“七七你想吃梅花糕嗎?” 梁水道:“你别跟她买,她已经吃饱了。” 苏起冲李枫然摆手:“不用买啦。谢谢风风……” 梁水呵呵一声:“吃我的怎么沒听你說谢谢啊?” “你刚才掐我我還沒找你算账呢。”苏起說,“风风,過会儿回教室,你吃面的时候给我吃一点。” 李枫然:“好。” “放辣椒了嗎?” “放了。” “棒!” 一行人推着自行车进学校,把车停进自行车棚。 今天来得有点迟,车棚裡挤满了车。梁水找到一处空位,勉强把五辆车塞了进去。刚锁上车,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梁水,你的赛车好好看哦。”是他们班体育队的张余果。张余果是练短跑的,又高又瘦。天天在跑道上跑,皮肤却很白。 梁水看一眼自行车,說:“還行吧。” 张余果开玩笑的样子:“哪次回家的时候搭一路呗。” “不顺路啊。”梁水說,“再說我车后面沒座位,把你绑在轮子上么?” 路子灏噗嗤笑起来。 张余果也笑了:“对哦,我都沒注意到。哈哈。” 她爽朗笑笑,先走了。 苏起在一旁看着,全程沉默地蹙眉。 梁水瞥见,說:“有屁就放。” 苏起果断地說:“水砸,你的声音变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朋友们的目光聚焦到梁水脸上,梁水皱眉:“你是猪嗎,人的声音都会变的。” 苏起眉心舒展,下了定论,她說:“你现在說话声音变得像一只鸭子,嘎嘎嘎……”她大笑起来,边說边扑腾“翅膀”。 梁水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 苏起笑得更厉害:“本来就像鸭子,嘎嘎嘎……” 梁水沒搭理她了,跟着林声出了车棚。 他不太开心。 变声這件事他自己早就发现了,他困惑而又茫然。他也很反感喉咙上忽然凸起的骨头,嗓子裡沉下去的嗓音,身上忽然冒出的几根毛发,這都让他无端烦躁。 李枫然可以和他爸爸讲,路子灏爸爸在外地,他可以和哥哥讲。梁水不知道跟谁讲,他也不想跟任何人讲。 苏起說他的声音像鸭子。 他很少生苏起的气,但這天他忽然不想理她了。至少,一天之内是不会理她了。 而沒心沒肺的苏起根本不知道他生气了。她照常上课,做课间操,跟同学玩闹,去练功房跳舞,沒发现任何异常。 下午放学了,上专业课前,苏起說:“我下课了在学校外面等你们。我過会儿要去逛精品店,买一個漂亮的本子。” 梁水說:“你弄完就先回去,不用等我。” 苏起說:“又不是等你一個人。” 梁水說:“哦。” 他拎着运动服和鞋子,将袋子扔在肩后,走了。 苏起有些意外他居然沒跟她斗嘴,诧异地问路子灏:“他怎么了?” 路子灏茫然:“嗯?怎么怎么了?” 苏起也沒多想,拎着舞鞋去了练功房。 梁水的上冰训练主要在周末和周二周四,另外几天则在学校和体育队一起体能训练。他练了一個半小时的短跑,跑得精疲力尽,還不太想走。 他早跟李枫然路子灏說了不用等他,打算留下多练半小时,沒想跑了几回合。美术队的陈峰跑過来,喊:“梁水,苏起好像在校外头哭。” 梁水一愣,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她坐在精品店门口哭,叫也叫不走。” 梁水脱了跑鞋,迅速收拾好背包跑出去。他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過足球场,冲到学校门口,就见苏起缩成一团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扎着脑袋,一只手用力抠着鞋子,只有眼泪无声,吧嗒吧嗒往 地上掉,在灰地上砸出一個個小斑点。 “苏七七!”梁水陡然间无名火起,怒道,“谁打你了?” 苏起猛地抬起脑袋,一见他来,顿时哭出声来,眼睛鼻子嘴巴全皱成一团,“水砸……水砸!”她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梁水更是恼火:“谁欺负你了?說完再哭!” 苏起哭得浑身直颤,抬起手指身边,一個路過的男生迎上梁水刀子一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定在原地,茫然四望。 苏起指着空气,哭嚎:“我的车……”梁水一愣,四下看,却不见她的黄色自行车。苏起哭得直打嗝:“我的车……被偷……偷走了。我明明停……停在這裡。還锁……锁了。一出来,就……就不见了。”她越說越 伤心,越哭越惨。 四百多块钱的车,才骑了两個月就被偷,怎么不心疼。 云西市偷自行车的贼多,无数学生深受其害,他们心裡清楚……那车是找不回来了。 …… “我回去怎么跟妈妈讲呀?”苏起站在梁水的自行车跟前,抹眼泪。 “要怪只能怪小偷,你妈妈不会怪你的。”梁水生气道,又缓和了些,“你快上来吧,天都黑了。” 梁水的车沒有后座,只有前头一根横梁。 苏起眼泪汪汪爬上横梁,侧身坐着,說:“就算妈妈不怪我我也难過呀。四百多块钱呢。小偷怎么這么讨厌呀?”她一边伤心流泪一边說,“我這么坐着你好骑车么?” “可以。”梁水双手拢着她的身子,握紧车龙头,用力一踩踏板,上了路。前头空间狭小,梁水踩一圈自行车,腿就跟苏起的腿摩擦到一块儿。苏起尽量把脚缩到前边,一边缩着一边委屈道:“小偷为什么要偷我的车呢?我只是個学生,又沒有钱 ?他们怎么那么沒良心?” “要有良心還能当小偷么?”梁水說。 “怎么有這么坏的人呀?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们沒有小孩嗎?呜呜。” “坏人才不会跟你感同身受。” 苏起不吭声了,抬手抹了下眼泪。 梁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索性就不說话了。骑到是燕山山坡那儿了,坡很陡,平时捏着刹车冲下坡,都有些心惊胆战。 苏起抽了一下鼻子,问:“我要不要下来?” “不用。”梁水问,“你怕?” “我才不怕。” 梁水极淡地笑了一下。 少年和少女的头贴得很近,他的笑声就在她耳朵边。 “走了哦。”他說,轻轻捏起了刹车。自行车缓缓冲下山坡,渐渐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风一样奔驰。苏起坐在他的车横梁上,這感觉和平时骑车不一样,因为她完全不可控制,刹车在他手上。风声 呼啸,她的心揪成一团,身体條件反射地朝后仰,肩膀不自觉靠进了梁水前倾的怀抱裡。两人的脑袋几乎平行,脸颊挨在近处,在加速下冲的自行车上激越地瑟瑟发抖。 苏起浑身在颤,忽然大叫一声:“小偷都去死吧!坏蛋!坏蛋!” 她迎着风叫完后,郁结舒畅了一些。 车已冲下整個山坡,车速达到最大,冲到十字路口前,正好是绿灯。梁水松了刹车,他和她狂风一样嗖地从暂停的车辆面前驶過,飞過了十字路口。一直到车速降下来,两人紧靠的身体才自然地分开了些。梁水重新踩动踏板,栽着她穿過三個路口,到了上行的坡道。這次他也沒下车,那個坡并不陡,但他還是费了一 番力气。苏起听见他用力踩车的喘息声,有时他躬起身子,下巴会和她撞到一块儿。但她沒有說要下来走,他也沒說让她下来。他用力踩着,快到坡顶时,车速越来越慢,越来越 慢,某一秒,仿佛静止了。 但熬過那一秒,车就上去了。 高高的大堤上,一边是城区,一边是北门街区。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苏起脸上的泪痕已干,她揉揉眼睛,說:“哇,真好看呀。”他们就那样骑行在昏暗无人的大堤上,在最后一丝暮色中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