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当世界還小的时候(3) 作者:未知 “吃饭比吃药還受罪,跟請祖宗一样累。”程英英用這话来形容叫苏起吃饭的难度。 苏起不喜歡吃饭,倒不是因为她是個多难伺候的小孩。南江巷乃至整個北门街道的孩子都不喜歡吃饭。原因很简单……不好吃。九十年代的云西小城,物资匮乏,牛羊肉是奢侈品,并不是每天都能买到。除了猪肉和几样常见的蔬菜,餐桌上并沒有更多的可选项。来一盘黄瓜炒火腿肠,孩子们都能 迅速把火腿肠抢個一干二净。 如何让孩子多多吃饭,是個让家长头疼的問題。 但从苏起上小学开始,這個問題解决了。 苏勉勤和几個爸爸们联合讨论后,决定想尽一切办法开发菜单。苏爸爸首先琢磨出了皮蛋蒸鸭蛋……把生鸭蛋搅拌之后倒入一定量的水,再把熟皮蛋剁碎了放入鸭蛋液中蒸,皮蛋的碱性中和鸭蛋的腥味,又能给鸭蛋提鲜,味道胜過一般 的蒸鸡蛋数倍。舀上几勺蒸蛋拌饭吃,娃娃们能不知不觉吃上一大碗。 林声爸爸林家民想出了南瓜粑粑的做法。先把红瓢的老南瓜熬成稀泥状,加入面粉和在一起,捏成饼状油炸,香糯酥脆,十分讨喜。梁水爸爸梁霄则去江裡抓来野生鱼,小的拿盐腌了晒干,下油锅一炸,既下饭又能当零食,巷子裡的小孩子们都爱吃。稍微大点儿的鱼腌入味晒成半干,加酱油葱姜蒜和 辣椒丁翻炒收汁,又鲜又香,简直是下饭神器。 李爸爸路爸爸也学着做拔丝苹果,搓汤圆,可谓是各显神通,想方设法丰富餐桌。 苏起和巷子裡所有其他的小孩子一样,面对着一餐餐爸爸妈妈们绞尽脑汁的创意,只晓得开心吃饭长身体,并沒有想過這背后父母花的心思。 就像她读小学一年级那年,荔枝這种水果以二十块一斤的天价出现在云西市时,苏起也并不知道程英英买回家的那半斤荔枝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在菜市场看见了荔枝,便跟程英英說想吃:“我們班的同学說荔枝好吃,妈妈你吃過嗎?”程英英牵着女儿的小手,心裡盘算着,猪肉八毛一斤,大米五毛。這荔枝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居然要二十块钱。但她沒有走,站在水果摊前心理斗争了几分钟后,买了半 斤。算了,今年夏天不换新衣服了。 苏起自然不知道這些,只顾咬着饱满多汁的果肉,汁水顺着手腕淌下胳膊,又伸着舌头舔舔。 程英英說:“好吃佬,你羞不羞?” “真的好吃呢。”苏起塞一個给程英英。程英英不吃,但拗不過苏起拼命往她嘴裡塞。她尝了一個。别說,這荔枝贵是贵,是真好吃。 半斤荔枝沒有多少颗,苏起還特大方地叫来林声梁水李枫然路子灏他们分享。 程英英沒說什么,只是走进光线昏暗的厨房裡,跟苏勉勤叹了声:“下学期七七的学费要一百多。等夏天一過,又要买厚衣服。现在物价也涨,就工资不涨。” 苏爸爸在规划局是個编制外职位,沒保障不說,工资极低。他說:“我找找办法,看能不能接点儿私活。這样下去,一家人得喝西北风了。” “康提說不想在麻纺厂干了,钱不够用,想去谋些别的路子。她說广州那边东西便宜,卖到内地能翻好几倍。不知道真的假的。诶,這鱼汤就放豆腐跟平菇?” “我跟你讲,這提味的诀窍呀,是放鲜青椒丁,保证七七能吃两碗饭。” “哎,這丫头最近长個子,腿杆子越来越细了,跟豆筋子似的。” 正說着,前屋传来苏起的嚎哭。程英英以为几個小家伙又吵架了,正要丢下手裡剥的平菇去一瞧究竟,只听苏起哇哇道:“白猫队长……被三只耳吃掉了!” 原来在看黑猫警长。 路子灏也哭吼道:“我讨厌世界上所有的老鼠!” 林声细细呜咽:“我怕三只耳,我怕老鼠,我們看舒克和贝塔好不好?” 梁水說:“舒克和贝塔就是老鼠。” 苏起:“……” 路子灏:“……” 林声:“……” 李枫然面无表情。 路子灏重新說:“我讨厌世界上所有的老鼠!除了舒克和贝塔!” 苏起抹着伤心的眼泪,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梁水說:“你们想不想去抓老鼠,为黑猫警长报仇?” 四周忽然安静了。程英英走到前屋一看,五個小板凳上空空如也,孩子们全溜出去抓老鼠了。李枫然在最后一個,他默默把散乱的小板凳摆放整齐,看见程英英了,低低說了句:“程阿姨再 见。” 那时候,路子灏也开始跟他们一起玩了。他比他们大十個月,幼儿园的时候不同班,上小学却同年级了,還分在一個班。那时候,小学三年级及以下的小学生放学后得按回家的片区排队,排好队后,一串小萝卜头跟着队形,长长一條往家裡走。路上不能私自走出队伍,不然队长是要报告老 师的。 而梁水他们呢,上小学的头几個月规规矩矩,直到有一天…… 梁水苏起他们家最远,往往這一串走到最后,就只剩他们五人。這时,站在队伍最前边的苏起就会蠢蠢欲动,想脱离队伍去摘路边的铅笔花。 她說:“铅笔花多好看呀,像转笔刀转出来的铅笔屑。” 第二位的林声說:“老师說了,要排队走,不能掉队。” “你不說,我不說,谁去告老师呢?”苏起說着,停下脚步。 她一停,堵在前边,后边四個排成竖排的小人儿一溜儿地停了下来,一串站在原地,探头探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起在违规和守矩的边缘挣扎。 她一直都如此,有想不尽的歪点子。下雨天,当他们五個穿着红橙蓝绿紫的小雨衣和塑胶小雨靴排队回家时。她一见水坑就开心地往裡头蹦,踩得水花四溅。小伙伴们跟着她蹦,在水坑裡又蹦又跳,踩着湿 哒哒满是泥水的裤子回家,各挨一顿骂。一到晴天,洒水车经過,她就說:“我們跳起来,车开過去,我們再掉下来。水就洒不到我們。”于是五個小孩排着队一起跳。当然,他们早早地落下来,被喷了一身水回 家,少不得又是挨一顿骂。 但這次情况不一样,林声坚持:“老师說了,不能掉队。” 苏起嘴巴一撅,忽然一下子跳出了队伍。梁水和林声惊讶地看着他。李枫然一眼不眨。路子灏激动道:“哇塞!”话這么說,但他沒动。 四個小孩的目光聚焦在苏起身上,他们四個是一條直线,她是直线外的一個点儿。 苏起很得意,下巴一抬:“你们谁去告老师?” 沒人說话。 梁水說:“我!” 梁水其实早就想跳出队伍了,但苏起做了第一個,他再跳就是跟她学了。他扭转了想法,他要坚守队伍,代表权威。 梁水指着苏起,說:“你,站回来。” 李枫然、林声和路子灏又齐刷刷看向梁水……他袖子上挂着小队长的队标。 苏起:“我不。” “我是小队长!” “小队长了不起嗎?”苏起指着梁水肩上的白底红杠,說,“你只有一條红线,别人有三條红线呢!” 梁水气得脸红了,他放下一根书包带子,要拿笔和纸,說:“我要把你的名字记上去。” 他還沒来得及拉书包拉链,苏起忽然上去扯了梁水一把,梁水一個趔趄,出了队伍。 得,這下变成了一條直线和两個散落的点。 直线上三個小学生齐齐盯着苏起梁水這两個散落的点。很显然,两個小点儿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了。 苏起和梁水已经很久沒打架了。因为他们是小学生了,小学生守则上說不能打架。 作为小队长,梁水忍了下去,他转身要走回队伍,但苏起抓住他不让。两人揪扯之时,苏起情急之下,一手掌拍在了梁水的脑袋上。 READY ……GO! 好了,剩下的那條直线也彻底散架,李枫然三人拥上去把他们两人扯开。 剩下的一段路自然是排不成队了。 梁水是真生气了,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走,怒目瞪着苏起。 苏起也知道自己有点儿過分,偷瞄梁水一眼,他脸都黑了,气得双手握成拳头。 “水砸,是我不好,我們回家吧。” 梁水不理她。 她低下头揪书包带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梁水不走,其他小伙伴也不能丢下他,又纷纷看向苏起。 苏起忽然眼珠一转,站直了身板,笑眯眯道:“我們玩剪刀石头布,谁赢谁就能走。”语速加快,“剪刀石头布!” 她伸出右手,迅速出了個布,梁水根本沒搭理她,握着“拳头”站在原地。 “我赢了!”苏起不要脸到了一定的境界,跨了一大步往前。 李枫然:“……” 林声:“……” 路子灏:“……” 梁水的脸色更黑了。 “剪刀石头布!”苏起再出布,梁水還是沒动,紧握着拳。 “我又赢了!” 她又跨了一大步,第三局的时候,她故技重施:“剪刀石头布!” 梁水忍无可忍,忽然出了個剪刀,一大步往前,忿忿盯着苏起。 他還生着气呢,一声不吭,只有苏起乐哈哈地发着号令:“剪刀石头布!” 两人就這样一個笑哈哈一個板着脸,你一步我一步地往家走了。 李枫然:“……” 林声:“……” 路子灏:“……” 路子灏兴奋起来:“李凡,我們玩不玩?”小孩子叫快了,总爱把李枫然叫成李凡,路子灏叫成路造。 李枫然摇头,揪着书包袋子慢慢往前走。 路子灏期待地看向林声,搓着手跃跃欲试。林声有点儿怕输,但還是点了点头:“好吧。” 夕阳西下,回家的路安安静静,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剪刀石头布”。 打那以后,他们這支小队伍回家,一到只剩下五人时就自动散开。苏七七对路上的一切都好奇,她把路边的耳环花摘下来,折一下花萼,拉一下花蕊,变成花朵的吊坠戴在耳朵上;還给林声也戴一对。路子灏什么都爱尝试,也戴一对花 做的耳环给梁水和李枫然看,逗得两人直笑。 等凤仙花开的时候,梁水会摘下最嫩的花,就着根部吸一口,一旦尝到最甜的花蜜,剩下四個脑袋都凑過来,每個人都要尝。往往最后轮到李枫然时,沒什么味道了。 梁水就說:“苏七七你能不能谦让,每次你都最先,這次换李凡。” 李枫然說:“沒关系,有甜味。”那时候,他们家裡都不宽裕。每天只有五角钱买零食。但你买一盒仙丹,我买五條拉丝糖,他买一包辣片,她再买五個泡泡糖,他买五個冰袋。合在一起平分,就能一路 吃着走回家。 有段時間他们沉迷于捡路上的铁片铜线和塑料瓶,夏天的时候還一路抓知了,他们觉得等攒到一定数量,可以拿去卖钱。 几個妈妈们时常在孩子的床下发现知了壳、废铁钉之类的“垃圾”,免不得要训上几句,但孩子们反应激烈,把那些破铜烂铁当宝贝一样,說是他们要挣的钱。 程英英跟康提冯秀英沈卉兰几個妈妈聚一起商量之后,最终决定随他们去了。对于小孩子眼裡的“珍宝”,睁一眼闭一眼吧。 只是,他们兴致勃勃地积攒了一整年,除了塑料瓶,其他宝贝都沒有卖出去,尤其是知了壳,每年都堆上一堆,但并沒有传說中神奇的中医来收购。 但他们依然热衷于在回家路上搜索這些宝藏,乐此不疲,仿佛并不在乎最终的价值。 他们抓金龟子,抓蜻蜓,還抓蝌蚪回去养,等它们长大变成青蛙蹦走。 有次他们凑钱买了一只一块钱的小黄鸭,小鸭子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扑腾着小翅膀回了家。 他们给小鸭子做了窝,轮流照顾,挖蚯蚓给它吃。 一天一天,小鸭子坐在纸盒子裡,从苏起手中转入梁水手中,再从梁水手中转入李枫然手裡,依次传递。直到后来它长成了一只大鸭子,忽然有一天它失踪了。 林声說:“肯定被人偷走了。” 苏起說:“会不会掉进臭水沟裡淹死了。” 梁水說:“鸭子会游泳,笨蛋!” 苏起說:“但臭水沟很臭,它被臭死了,笨蛋!” 路子灏說:“它一定是跑去堤坝上接我們放学,但它看见了长江,就游走了。” 苏起兴奋地說:“那小鸭子会游到大海裡去的!” 彼时,众人正围坐在小竹桌前吃加餐饭。 大家拿着勺子,捧着汤碗,赞同地点点头。李枫然看了眼自己的碗裡的鸭翅膀,又看看桌子中央被大家吃得只剩一半的炖鸭汤,也默默地跟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