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对局
徐碧娥和徐无鬼的家裡,采光不大好,整個屋子都是黑漆漆的,等走到阳台上,光线好的地方,又发现不一样。
别人家阳台种点花草养点鱼鸟,再不济晾几件衣服,徐无鬼家的阳台上,一字排开十来個匣子,全都放着麻将,跟宠物似的,麻将牌挤在匣子裡,白生生的露出牌面晒太阳,不知道的,還以为這裡在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
郝萌乍见這一幕的时候,心中只有一個念头,這家人真财大气粗。雀手爱护自己的麻将牌,或者是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宝贝,是很正常的事。比如玉麻将对毛一胡的意义,不過因为毛一胡比较穷,自始至终就只有這么一副牌,摸的亲的都沒变過,這徐无鬼就像是坐拥三千佳丽的,不,十几個佳丽的土皇帝,对比起来,简直让人感叹穷奢之别。
徐碧娥走到阳台上,挑了個正对着太阳,采光最好的一副麻将,把匣子合上抱起来,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郝萌和燕泽,道:“過来吧。”
郝萌心中啧啧称奇,徐无鬼跟個黑巫师似的,沒想到徐碧娥给他挑了個阳气最重的麻将,居然都不怕属性相克。他這么想着,又从衣服包裡掏出一跟红绳,這還是上次他和燕泽去富成大街给夕阳红买玉佩的时候顺手捎的,要和徐无鬼這么鬼精鬼精的人打,郝萌還真有点沒底。他把红绳绑在手上,拉下袖子,外人也看不见,還对燕泽道:“月老保佑。”
“月老不保佑赢牌。”燕泽不置可否。
“触类旁通,触类旁通,再說可以通融一下,走一下人情关系。”郝萌正色道,听到徐碧娥在屋裡喊他的名字,就拍了拍燕泽的肩,道:“我去了。”
屋裡,灯已经被拉亮了,不知道徐碧娥是不是为了营造紧张隆重的气氛,還不止一個灯,直拉了三個灯,又把窗帘遮的严严实实,顿时灯火辉煌,恍然在沸腾的赌场。
燕泽抱胸站在郝萌身后,徐碧娥站在徐无鬼身后,两方就這么静静的对峙着。
徐无鬼不耐烦的冲郝萌道:“老狗,你還在等什么?”
“老鬼你的规矩多,”郝萌打了個响指,“我這不是在将就你的习惯,你知道,我一向很大度的。”
他眸光狡黠带着三分机灵,像是极市侩的嘴脸,却又有些纯粹天真,把一個脾气疯癫乐呵的少年人装的活灵活现,那语气,也和平时的郝萌截然不同,面对徐无鬼,仿佛面对的是同辈人,交手過许多次的老对数,有些不对付的冤家罢了。
徐碧娥紧张的看向徐无鬼。
徐无鬼完全沒有对郝萌的這番话表示怀疑,他突然怪笑了一下:“那就开始吧!”
码牌,洗牌,从前做過许多次的事情,這一次做来,郝萌却并不轻松。
徐无鬼的洗牌方式,和职业圈的选手不同,和徐碧娥十分肖似,但比徐碧娥要纯熟高明许多。郝萌和他打起来并不轻松,是和毛一胡旗鼓相当的对手,郝萌终其一生,有沒有做成青出于蓝不知道,但是要完完全全的模仿毛一胡的牌章、速度,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一场牌局跨越了三十個年头,与郝萌和徐碧娥那一场牌的牌局规则完全不同。三十年前毛一胡和徐无鬼的這一场牌,谁先胡牌谁为胜,毛一胡的讲述裡,那一天从早上打到深夜,胜负难分,大家彼此压牌彼此制衡,谁也不肯相让,如果不是在鸡叫的时候毛一胡打瞌睡误打了一张牌,或许再打一天也沒有结果。
如今和徐无鬼再打這一场牌,郝萌代表的身份不是自己,而是毛一胡,如果他稍微弱势一点或者是牌章青涩一些,就会被徐无鬼发现端倪。
“二筒。”
“八万。”
徐无鬼的眼睛直直盯着牌面,這样反而显得他有些可怕,他精神百倍,神情熠熠,比第一次郝萌看见坐在躺椅上一片死寂完全不同,焕发了无限生机,令人惊诧。
燕泽看着郝萌飞快的摸牌打牌,神情沒什么变化,一边的徐碧娥却不时地把目光投向郝萌。
沒有人比徐碧娥更明白徐无鬼的水平,身为徐无鬼的徒弟,徐碧娥都能自负到成天到处踢馆,叫嚣是高手都要出来一战,更别說是徐无鬼了。徐无鬼比徐碧娥至少高三個级别,刚开始对郝萌有所求,徐碧娥也沒想那么多,可后来想的越是深入,就算郝萌扮的了毛一胡,牌章也能像毛一胡靠拢,可水平不是很简单就能改变的。如果在打牌的過程中,郝萌表现出来的水平和毛一胡相差太远,或者是根本沒法和徐无鬼支撑几個来回,徐无鬼未必就不会发现端倪。
神智不清楚的人可以认错人,但不会认错牌,尤其是這一场牌,還是执念了几十年的必赌之局。
郝萌潇洒的扔出一张九万,笑嘻嘻的眉眼和徐无鬼阴沉的能拧出水的冷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实郝萌并沒有看起来那么轻松,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好。答应了徐碧娥装毛一胡,毛一胡难模仿的可多了,性格,外貌,谈吐,举止,可最难模仿的,却是毛一胡的牌章。
這很容易理解,就像假如方大海是個影帝,還会易容,他能轻易的变成郝萌的样子,模仿郝萌的习惯,让身边人都看不出来差错,可坐到牌桌上,和燕泽打一局,一样会被发现,因为实力相差的太远了。
郝萌和毛一胡的实力虽然不能說相差太远,但麻雀這個东西,除了与生俱来的天赋以外,更多的還是实战积累。满打满算,郝萌還比毛一胡少活了几十年呢,這几十年毛一胡比他多打的牌,自然不是白打的。也许過個几十年,补齐了這点经验,郝萌就超出毛一胡了,但是至少现在,郝萌是比不過毛一胡的。
“三條。”徐无鬼打道。
郝萌哼哼了一声,道:“你想做满园春/色,我偏不让你做,杠八條!”
徐无鬼眉头一皱,冷笑:“自以为是!”
“呀,戳中了你的痛处了?脸色這么难看!有什么嘛,這要是這么轻松让你赢了,我毛一胡的脸往哪搁,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输给你?老鬼,你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還這么拎不清?”郝萌慢條斯理道。
徐无鬼“啪”的一声把南钉在桌上:“废话太多,我看你是嘴硬。少自夸了。”
“我說的都是实话,从来不自夸。”郝萌谦虚。
他们二人說话的功夫,两人打的牌也开始提速,這一次提速,比徐碧娥之前和郝萌打的提速要快多了。徐碧娥有点紧张,徐无鬼提速最高是什么地步,他是见過的,郝萌就算反应再如何机灵,要应付徐无鬼,也還是太勉强了。
不過令徐碧娥惊讶的是,郝萌竟然咬的很稳,丝毫沒有落下风。這时候,徐无鬼也古裡古怪的笑了一声,猛地再次提速。
徐碧娥惊讶了,刚才徐无鬼表现出来的,就已经是過去徐碧娥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了。可這一下分明又在前面的基础上提了速,這才是徐无鬼的最高峰?
既然如此,为什么過去几十年裡,徐无鬼从来沒有表现出這么快的速度?是因为对手不至于他用這么快的速度,所以不用,還是根本就是不屑?而面对真正的对手,真正实力旗鼓相当的人,徐无鬼就毫不犹豫的使出了真正实力。
那么,毛一胡就是這么值得慎重对待,无比尊重的对手嗎?
徐碧娥這样想着,看着郝萌,心中闪過一丝惊叹。
郝萌也沒有落在下风。
他依旧潇洒如风,還故意呛徐无鬼几句,打的云淡风轻,這样的气氛,似乎让徐无鬼回到了多年以前熟悉的地方,丝毫沒有怀疑郝萌的身份。但认真看去,就会发现郝萌笑嘻嘻的眼睛裡,目光是无比的认真,他的额上慢慢渗出一层细汗,虽然动作很快,可每一次出牌,顿在桌上的力度都很大。
他在全力以赴。
他并沒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和老一辈中顶尖的人交手,這人還曾经战胜過自己的师父,郝萌所面对的对手是多么强大可想而知。从某种方面来說,至今为止交過手的人中,徐无鬼无疑是最强大的一個。要和這样一個人打的不分上下,還要举重若轻,不能慢下节奏,還不能忘记演戏,郝萌一心几用,非常艰难。
徐碧娥对郝萌突然生出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在之前和郝萌对局输了的时候,他還认为是侥幸,可是這一刻,却真的心服口服。
高节奏的快打已经持续了一個多小时。
两人速度丝毫沒有慢下来,徐无鬼一個身体不好的人,竟然也沒觉得哪裡不舒服,反而越来越精神。郝萌追的艰难,却還紧咬不放,還不忘认真观察徐无鬼的牌章。
徐无鬼的牌打得很快,這就是他的风格。在快打中,和徐碧娥如出一辙,思维和牌路都神出鬼沒,让人难以猜测到他的想法,還在犹豫的时候,又被对方出其不意的压牌或是做花色,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半壁江山。
徐无鬼的牌,就像是他的名字,沾着一個“鬼”字,牌章也是“诡”道,“诡”和“快”结合起来,打着打着就会令对手心生暴躁愤怒,无法平心静气,說是心理战术,又不是心理战术,說不是,心态又确实会受到影响。
是一种很妙的牌章。
之前和徐碧娥对峙的时候,以暴制暴,以快制快,以乱制乱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因为快不過徐无鬼,乱不過徐无鬼,也暴不過徐无鬼。
這是徐无鬼驾轻就熟的最熟悉的打法,但這個不是郝萌所擅长的。
就這样认输?
徐碧娥发现,郝萌的牌章渐渐又开始变了。从一开始跟着徐碧娥节奏不动摇,慢慢的开始落后了一点。徐碧娥心中一惊,只說郝萌是实力终究跟不上徐无鬼,打牌的时候露出破绽。時間一长,就跟不上這样高强度的快打,反应力和计算力落后,两人差距显示出来。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徐碧娥也不觉得惊讶,要是郝萌一直能跟上徐无鬼的节奏,那才是恐怖的事。
這样下去的话,最多再坚持個把小时,郝萌肯定会输在徐无鬼手上。
徐碧娥是這么想的,他再看向牌桌,发现郝萌的速度又落后了一点,像是速度终于撑不住,长跑中途爆发過后,体力不支越来越慢,身体短板暴露了出来。
徐碧娥心中唏嘘,一抬头看见郝萌身后的燕泽正看着牌桌,面上显出一点思考的表情,徐碧娥心中就是一动,燕泽的名字他是听過的,职业圈裡,也就是燕泽的名声還能切实一点,他并沒有表现出遗憾的表情,莫非郝萌還有后招?
牌桌上,郝萌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慢到徐碧娥也发现出不对了。
就算是跟不上节奏,也不至于突然降到這种速度,這种速度就连开场的一半都沒到。但郝萌又绝对不是在每一把牌上犹豫老半天怎么也不肯出牌,他的节奏是匀速的。
這就代表着他是故意這么打的,不是情势所迫,他甚至還保持着一個节奏上的优势。徐无鬼打的快,他打得慢,但两人的间隔時間是一样的,反而有种奇异的融合感,既对立,又无比和谐。
徐无鬼杀气腾腾的甩一张牌,郝萌就笑眯眯的不紧不慢跟上一张,一快一慢,一张一弛,不知道为什么,徐碧娥的脑子裡,突然就觉得像是金戈铁马裡从檀香炉裡飘出了一抹禅意,千钧一发的时候還有人面色自若的悠然煮茶。
以慢制快,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這也能行?
這当然能行。郝萌的实力,自然是跟不上徐无鬼的,可是這不代表他就不会全力以赴。认真的打每一场牌,是对对手的基本尊重。更何况這一场牌,還是徐无鬼执念了三十年的赌局。
毛一胡在過去的那些年裡,洋洋得意的和郝萌說起這個讨厌的对手徐无鬼,也一并将徐无鬼的牌章推演出来,甚至,他還模仿了当年和徐无鬼打的這场牌裡,每一张牌的路数。
郝萌之所以能站在這裡,和徐无鬼打牌,就是因为他不是在打牌,而是在复制三十年前的一场牌局。
和徐无鬼打牌的,其实也正是三十年前的毛一胡。
毛一胡就在這裡,借郝萌的手,和這個讨厌的老对手跨越生死来玩牌。郝萌所走的每一步,徐无鬼所走的每一步,都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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