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剖析 开剧本讨论会。
区别以往大段人物对白式的文字表述,這次的剧本,她的戏份几乎全为人物动势的简单形容。
开机前,春蕊的案头工作集中在标注动作,然后通過联想,将每场戏裡她所需做出的表情和行为贯穿得当,她的表演目的便是让每個动作落到实处,从而不走样。
這也是她多年表演经历沉淀而成的习惯。
可开拍后,实际呈现出的效果并未让赖松林满意,甚至于被严文征批评說,她是在一般化、概念化地去表现人物。
一般化、概念化其实有点书面用语的意思,直白地翻译過来,严文征是暗讽她演戏偷懒,不用心。
就好像简单的区分颜色,赛车的红、芙蓉花的红、以及血液的红,它们本该是三种完全不同的红色,意味着三种不同的含义,然而春蕊仿佛看不出它们之间的区别,常常以应对某种红色的反应方式,去应对另一种红色,从而做出相同的反应【注】。
春蕊扪心自问,她是真的区别不了嗎?
不是。
真正的原因在于她過度图解动作,缺少情感。
而难以与角色建立情感共鸣的毛病,其实与她一路的成长息息相关——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与自己追求的,相去甚远,现实是无奈而残酷的,春蕊的内心逐渐走向封闭。
自身的問題,春蕊也早就意识到了。只不過,以往拍电视剧,她可以通過控制台词的抑扬顿挫,将角色的性格传述正确,而且基于她演戏类型的单一,大多情况下,她的角色是处于一种处变不惊的“零度状态”,她本身容貌就生的平静,脸色板起来,毫不费事地便可将御姐形象立住,因此,代入不了角色,看起来并不影响她的表演,問題便一直沒能得到解决。
然而,《听见你的声音》這部电影,无论从剧本创作本身,還是拍摄手法,都致力于通過内心戏塑造人物,毫不意外,春蕊再一味地套用表演格式,情感的传达只会浮于表面。
当下的观众不喜歡不自然的、人工的东西,观众能轻易看出来春蕊在表演,那么春蕊就是失败的。
虽然春蕊表面漫不经心,一副拿到片酬、拍拍屁股就走的态度,但心裡是渴望让梁竹云真实起来的。
她试图重新去解读自己的戏份,重点放在梁竹云做每一個表情或者动作的动因上。
她难得沉下心,彻底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另一边,小婵待酒店趁着空闲時間写她的工作总结,见夜色越来越深,春蕊却迟迟未归,她打电话,始终无人接通,便焦急地跑来寻。
片场找一圈,在照相馆熬大夜的工作人员都說沒见到春蕊人影。
小婵登时吓得小脸褪去一层血色。
“别急,你再打個电话问问。”刘晋拓安慰說:“那么大的人了不至于走丢。”
杵一旁正跟置景组组长闲聊的严文征听到两人对话,眉心一拧,挪两步走到门口,朝对面建筑楼二楼梁竹云的房间望去,窗户裡闪烁着灯光。
他抬手一指,說:“她应该在三号片场。”
小婵急匆匆跑過去找,拍开房门,果然是春蕊。
“你可吓死我了!”小婵哭丧着脸,两手做作地捂住胸口,抱怨說:“我差点打110,报人口失踪。”
春蕊:“大惊小怪。”
小婵:“苏媚姐叮嘱過我,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春蕊听不清她在說什么,沒多做解释,掏手机看了眼時間,察觉已经九点多了,她到书桌前收起剧本,說:“回去吧,好冷。”
小婵嗫嚅:“谁让你躲在這裡读剧本的,這房间连個暖手的物件都沒有,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
小婵惦记着人找到了得跟严文征汇报一声,便让春蕊稍等一下,她拐去严文征身边,說:“谢谢严老师,人找到了,刚闹了個笑话。”
严文征“嗯”一声,一颔头,目光掠過小婵,望见站在街道中央的春蕊,她正朝他的方向回望,大概因为冷,她瑟缩着肩膀,后背拢在一层光晕中,朦朦胧胧的。
“夜裡冷。”小婵說:“严老师注意保暖,我們就先收工回去了。”
严文征:“好。”
回酒店的路上,春蕊嘴唇紧抿,一副思考心事的样子,半途,她翻出手机,给赖松林发了條微信。
——赖导,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再跟你聊聊。
时隔一個多小时,春蕊才收到回复。
——明天翟编赶過来跟组,晚上我們开個剧本讨论会,然后针对你的戏份进行一次围读。
春蕊洗過热水澡,已经躺在床上了。
——好,听您安排。
回复后,手机关机,搁在床头柜充电,春蕊蒙上眼罩,呼呼大睡。
——
第二天黄昏时分,编剧翟临川抵达机场,卢晶驱车接机,将人直接载去片场。
AB组皆在赶工,赖松林沒空寒暄。
等到晚上八点,一行人收了戏,赖松林通知各摄制组组长酒店会议室集合。
春蕊念着大家辛苦,提早一步回来,准备宵夜。
她选了一家评价不错的茶餐厅,按人头数,一人点了一份艇仔粥,搭配三样小食,萝卜糕、椰汁糕、叉烧包一起食用。
人陆陆续续坐齐。
严文征跟着赖松林和翟临川最后踏进来。
按着规矩,他坐在春蕊的右手边,他身上尚挂着深夜的寒凉,眼角和鼻翼被冻红的残晕未消。
他换了常服,一件麂皮加绒的落肩夹克,一落座,便从夹克兜裡变出一個随手杯,春蕊瞄一眼,杯子裡泡的正是养生茶——大枣红参桂圆水。
霎那间,春蕊觉得自己活得挺粗糙,小婵扔给她一杯白开水,就能将她打发了。
“哇,好丰盛啊!”
赖松林瞧着摆在他座位前的食物,赞叹一句,丝毫不客气地打开包装盒舀粥喝。
春蕊回神,笑了一下,与翟临川打招呼,說:“翟编,好久不见。”
春蕊跟翟临川仅有過两面之缘,還是在当初试戏的时候。
翟临川個子很小,戴一副镜片厚重的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性格相当内敛。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会议室裡除了几位助理和春蕊是女性,其余全是粗糙的大老爷们儿,這会儿干完活都饿了,食欲大开,喝起粥来发出一阵响亮的呼呼噜噜声。
春蕊捧着自己的热水杯,视线逡巡一遭,瞧见严文征沒动眼前的食物,便问:“严老师,你怎么不吃啊?不合胃口嗎?”
“不是,我晚上吃過了。”严文征将粥朝春蕊的手边推了推,說:“你吃嗎?”
“我不吃。”春蕊摇头:“会水肿。”
严文征說:“那递给赖导吧。”
赖松林笑纳。
等大家填饱肚子,赖松林慵懒地点燃一根烟,正式地說:“开始吧,趁着翟编在,先审样片,让他看看成果。”
赖导的助理闻言,将赖松林的工作笔电连接会议室的投影仪,开始播放严文征的拍摄原片。
大家看得都很认真,播放结束,屏幕弹出暂停的标志,一时之间室内静默一片。
赖松林梳理着他的山羊胡,率先开口:“怎么都不說话,好与不好给個反饋啊?”
依旧无人吭声。
赖松林:“翟编?要不你先說說?”
“特别好,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李庭辉的样子。”翟临川說话慢吞吞的,但语气难掩激动。
赖松林赞同地点点头,随后转向目标:“春蕊呢?”
冷不丁的被点名,春蕊脑袋空白,方才的片中,有好几條严文征的无声镜头,他不苟言笑地凝望远方,蹙着眉头,眼睛裡仿佛藏着无尽的悲伤。她又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脆弱感,但春蕊不确定,這份脆弱感是因为演绎李庭辉這位带有悲剧性角色的人生而渲染出来的,還是他自身生命底色悲凉,随年岁沉淀出来的,只得打哈哈說:“我想想怎么夸。”
“沒让你夸。”赖松林反而问:“你看片子的时候,相信严文征就是李庭辉嗎?”
春蕊一怔。
赖松林曲指敲掉一截烟灰,缓缓地說:“不用立马回答我,你用心体会。”
他并不急于要答案,亦或者本意就是引导春蕊去思考,所以春蕊的回答是什么并不重要。
他探头看向严文征,先是十分赞许地总结說:“严老师的镜头表现力毋庸置疑,我敢說业内也找不出几位比你更适合演李庭辉的演员了,不過——”他随即话锋一转,“我還是有個過分的要求。”
严文征虚心請教:“你說。”
赖松林:“你的戏份安排几乎是随着故事线推进的,越往后,特别是受害者母亲找上门,你的人生被揭露,犯罪事实在邻居间传开,你整個人的精神几乎是奔溃的,后期我想要一种强烈的病态感,那种被良心折磨成不人不鬼的样子,所以,能不能再瘦点?”
他看似是在商量,但仔细听,他說话用的措辞挺强硬的。
“可以。”严文征沒质疑什么,一口答应。
“120斤?”
“好。”
严文征无疑是敬业的,不過,他身后的曲澍脸色变得难看,看起来因为心疼自己的艺人,有点不乐意。
赖松林又跟置景组组长讨论了一下房间布局的几個小問題,紧接着,开始审春蕊的两條样片。
会议室愈发沉默,空气裡凝结的严肃令人窒息。
不過,春蕊唇线一绷,面色淡然,沒有表现出一丝的窘迫之态。
阅完,赖松林“啧”一声,思量许久,点评說:“不能說差,其实不差,你的表演技巧很强,我一直认为,演员能准确的把自己的表演经验添加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去,是一种能力的体现,只不過你缺乏一种未经加工的情感,很多演员演戏时容易用力過猛,你却是情感酝酿得不够。”
春蕊托腮,“嗯”一声,表示认同。
赖松林将燃烧殆尽的烟头在烟灰缸裡掐灭,犹豫片刻,有些玩味地說:“春蕊,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给大家的感觉有点薄情。”
春蕊挑眉,沒直接回答,笑着反问:“有嗎?”
“我沒有任何人身攻击的意思,仅指表相上。”赖松林提点到位,便转移话题,“你說要跟我聊聊,想聊什么?”
春蕊說:“聊梁竹云的成长线。”
“好。”赖松林說:“正好编剧在,有什么問題,尽管提,路子理顺了,演起来就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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