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九生九世
他就在近旁,低头看着她。
他的脸色十分平静,仿佛只是随口說了句“今天天气真不错”的话一般。但他那双眼睛,却深深幽幽,认认真真,不躲不避。
“你,你什么意思啊?”
问這话时,她的心莫名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
他该不会……這不可能!
就看他一天三遍的怼她、不怼她就不舒服的做派,也不能是喜歡她啊!
肯定是她想多了,宋南州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既然我都已经摸過你亲過你了,這個责任总是要负的。”宋南州這样回答道。
温香一头黑线,原還紧张,莫名也有些期待,闻言立时松了口气:“胡說什么,我都說了那是梦境,你当什么真?”
她說到這裡,眼珠儿一转,嘻嘻笑了起来:“嘿,难不成你是见我长的漂亮,就动心了?那也沒用啊,那是我以前的长相,现在么,你是知道的,我就一扳指,你就算想对我负责也不成啊。难不成你還能对外宣称,你宋南州要跟一枚扳指成亲?不但会笑掉别人的大牙,還会被人当成神经病的。”
虽然在她那個世界,什么跟树结婚,跟铁塔结婚的新闻层出不穷,但這裡可不是她那個相对开放又宽容的世界。
她說完,从树干上跳了下来,抱着酒坛子对他摇头晃脑道:“也沒喝多少,怎么就醉成這样了?算了,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去吃饭了。”
說罢,一蹦三跳的跑走了,剩下宋南州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跑远的背影。
過了一会,他也起身,离开了后山。
……
温香看似沒事人一样,实则心裡却依然像是揣了面小鼓似的,咚咚咚的敲個沒完沒了。
她想喝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宋南州肯定沒有那种心思,他就是說来逗她玩的,可又觉得他当时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温香停下脚步,蹲在路边,随手拔着野草,心情又莫名的有些沮丧。
這忽上忽下的心情,将她折磨了一场。
半晌,温香起身丢下手裡无辜的野草,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纠结什么,有什么可纠结的?她在自由恋爱的世界裡都谈不好恋爱,還能指望這個媒妁之言的世界能谈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
“醒醒吧,别做梦了!”温香這样唾弃自己。
更何况,宋南州是什么人?
虽然最近他对她明显好了不少,沒有动不动就要捏碎她杀死她等等举动,還费了些劲儿才将自己的栖身之所玉扳指给找了回来。
但這并不能改变他依然是一個视人命如草芥的阎王性子。只是因为武骧营的事,她帮了他不少忙,所以才得了他一些好脸色罢了。
更何况,他中意的人是庆王妃啊!
温香一想到這個,心裡头那唯一一点旖念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随即拍了自己脑袋一记,昏什么头,她可是要回去的!
這般杂七杂八的想了一通,温香终于将方才宋南州那句话抛到了脑后。
……
回去吃了午饭,温香便又去了宋南州的屋裡,打算将怡妃娘娘肚子裡的情形画出来,赶紧了交了這差事,她也好把身体還给唐绍宗。
两人见了,都如往常一般,似乎谁都沒将后山的谈话放在心裡。
温香也觉得自在不少,取了纸笔過来,却颇有些为难的皱起眉头,一副不知道该从哪裡下笔的模样,“其实這個也不好画,我能看到皮脂肌肉以及子宫,還有自宫裡头的石婴,但该怎么画才能让庆王妃了解呢?”
宋南州正在誊写将士名册,闻言抬头看她一眼,“你看到了什么,便画什么就是,至于庆王妃能不能看得懂,那就是她的事了。”
听他平平常常的提起庆王妃来,早不似当初她說破他心事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温香颇为好奇,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似的。
当然,上一次因为庆王妃的事她已经吃够了苦头,這一回她是无论如何也会管好自己嘴巴的。
“你說的也是,庆王妃又不是头一回给人剖腹。”温香点头道:“同样都是剖腹取子,不過這回取的是死胎,問題应该不大才是。”
一边說着,一边就下笔,将自己看到的白的皮肤,红的肌肉,黄的脂肪等一一画下来。
宋南州看她只沉吟一下,便流畅的挥动着笔画了起来。
她神情十分认真,微微抿着唇,虽然顶着唐绍宗的脸,但他却绝不会错认。
“你要不要试试,回到你自己的身体裡?”宋南州忽然开口问她。
温香正好落下最后一笔,闻言抬头看向他,一脸惊疑之色:“我自己的身体?你在說胡话嗎?我哪儿有身体?”
宋南州指了指那副還被镇纸压在案桌上头的据說是温香原本长相的画纸,“上一回唐绍宗不是抱了许多画卷来让你挑着变身?”
“這不一样啊。”温香困惑的看着他:“上一回他给我看的,是确实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活生生的人。你觉得這個样子的我,也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宋南州建议道:“你可以试试,反正——”
他顿一顿,微微扯了扯嘴角:“就算不成功,也沒有损失不是?”
“那倒也是。”温香点头,却又有顾虑:“你說万一真有一個這样的人存在,那怎么办?”
问這话时,她的心砰咚砰咚跳的很是厉害。
一开始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是沒想到,二来,她也觉得不会這么巧,這個世界上也有一個跟她一模一样,眼角下长了樱花胎记的人。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她都能变成扳指,一個一模一样的人又算什么稀奇事?
宋南州一提這個话题,她就在想,如果真的有,如果真的让她占了她的身体,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身体,到那时候,她舍得還嗎?
她也会贪心的吧?
不,她肯定会贪心的!
她三观再正,到底也不是圣人啊。
温香在试与不试之间摇摆不定,一颗心跟生生放到了油锅裡煎熬一样,坐立不定,紧皱着眉头走来走去。
宋南州只看她一眼,就瞧出了她的挣扎与不安。
“现在就烦那些会不会太早?”他淡淡道:“总要你所担心的变成事实后,再来烦恼也不迟吧。”
温香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說的也不错,现在就开始自寻烦恼的确不好——”
說着飞快的瞪一眼宋南州:“都怪你!要不是你提起這一茬,我根本就不会想到,又哪裡来的烦恼?”
宋南州被她迁怒,也不着恼,只淡淡一笑,便将此事揭過去了一般。
他這裡是過去了,但温香這裡却根本不可能不多想啊。
将身体還给唐绍宗后,变回扳指的温香就一直躁动不已。
宋南州今天却似乎很有谈兴,只要一空闲下来就拉着她說個不停。
“方才宫裡传出消息,召恭王回京的圣旨已经快马加鞭送往边地去了。”
“边地离京都要走多长時間?”温香问他。
“快马加鞭日夜不休的赶路,也需十来天左右。”宋南州想了想,取了舆图来指给温香看。
温香看了眼简陋版的地圖,“這一来一去就要二十多天,怡妃娘娘的手术時間不是已经定在了最近几天?恭王得到消息,就算用飞的,也根本赶不上啊。”
手术顺利還好,這万一发生点什么意外,恭王赶回来,可就见不到他活着的母亲了。
温香话语裡的隐忧,其实也正是宋南州的担忧,但他很快笑了笑,笑出一脸轻松来:“师叔不日就要到达京都,有他在,想必成算更大些。”
温香一听,高兴的险些蹦起来:“真的?你沒骗我吧?”
她高兴的声调都变了,宋南州觉得自己似乎就沒那么高兴了,淡淡道:“他這么多年都沒能回得去,便是让你见了他,又有什么用?”
“你不懂這种老乡见老乡的激动。”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自然只有来自同一個地方的人才真正懂得。
尤其,师叔一直沒有放弃寻找回去的办法。說不定他现在对于回去,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了呢。
說着又忍不住问宋南州:“师叔可說了确切的进京時間?”
“怡妃娘娘手术之前,应是赶得及的。”接受了温香口中“手术”二字,宋南州說起来,也不觉得别扭。
“那太好了!”温香又欢呼一声。“你师叔多大岁数了,他沒有结婚吧?”
“他离开九黎山已经好几年,我未曾见過他,不知道他到底成亲沒有。”宋南州的语气有些冷淡。
温香却沒听出来,犹自說道:“他肯定沒结婚,他是要回去的,如果结婚生子了,有了羁绊,那就舍不得回去了。一個心心念念想着要回去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在這個地方有所羁绊?”
宋南州勾起的唇角毫无温度:“你倒是了解得很。”
“那当然,因为我也是這样想的。”温香颇有些洋洋得意,又有些感慨的說道,“又或者,你那师叔早年在我們那世界就已经结婚生子了,這才坚持不懈的想要找回去的办法……”
“他落在九黎山之前,不曾成亲,更沒有生子。”宋南州打断她:“好了,时辰不早,该睡了。”
他說着,衣袖一拂,屋裡的灯便尽数熄灭,他在黑暗中淡淡說道:“你今日這样话多,该不是還在害怕吧?”
温香很快适应了黑暗,她在扳指裡的夜视能力相当好,看世界就跟白天沒什么区别。
此时听了宋南州的话,不由得扁了扁嘴:“我就是,有点不敢睡……”
虽然先前想到好好地,不過试一下而已,万一根本沒有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根本变不了,那就是白想一场,也沒什么。万一真的要有……
“万一她已经结婚了,有老公有孩子了怎么办?那我抢了她的身体,要不要继续给人当老婆,当妈妈?总不好抛夫弃子什么的吧?”
“你都能抛弃我跟孩子,再做一次這样的事,不是轻车熟路得很?”宋南州的语气听起来颇有些戏谑调侃之意。
“喂!你少占我便宜!”温香不满的嘀咕道:“梦裡是梦裡,现实是现实,你给我分清楚点——别捏我啊,捏到我痒痒肉了。我說,你能把我取下来嗎?這么挂在你脖子上,你能睡的舒服啊?”
他這么一躺下来,她就得紧贴着他的胸口,這结实紧致的胸肌,這强而有力的心跳,很容易让她晕头的。
宋南州不再捏她,却也并沒有依言将她取下来,“你就不怕那西域人再来抢你?到现在为止,都還沒有查到他的行踪,可见此人的厉害。”
“還沒查到?”温香果然担心起来,“那你可要保护好我,千万别再让他把我给抢走了——是了,你能护得住我不?你可是连找都找不到他。”
温香不由得为自己的安全担忧不已。
這话很显然伤到了宋南州的自尊:“追查他的并非我的人,而是皇帝派出来的禁军统领。他虽追查能力不俗,但這些年被人吹捧的厉害,又沒遇到真正厉害的对手。若是换了我的人,定然早就有了消息。”
“那你为什么不用你的人偷偷去追查?”温香不满的问道。
早点除了安全隐患不好嗎?
宋南州凉凉的开口:“跟我有何干系,我为何要冒险做這些?”
温香:“……”
這回答真是令她心都凉了半截儿,但他那话又沒毛病——她跟他有個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她?
就因为他曾帮過她,以至于让她都忘记了,他并沒有责任以及义务要帮助她的。
還是那句老话,他肯帮她是情分,而不是本分!
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她的眼睛,竟让她忘记了這样的事实,变得如此理直气壮得寸进尺起来?
“那,那你现在還把我贴身戴着?”温香弱弱的开口:“我們又沒什么关系,你干嘛還管我死活?”
宋南州就回她三個字:“我乐意。”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再不肯理会温香。
徒留温香对着寂静夜色伤感不已。
最后实在熬不住,临睡之前,她還是在一众杂念中,将白天画的那副肖似自己的画定在了脑海中。
……
夜過半,原本安静的屋子裡,和缓的呼吸声却突然加重起来。
月光透過窗棂,洒在床帐上的宋南州脸上,只见他呼吸急促,额上汗珠滚滚而落,整個人似乎也极不安稳,不时挣扎呓语着,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噩梦裡。
突然,他整個人抽搐了一下,猛然睁开双眼。
他躺在那裡,很久沒动,半晌,才从胸腔裡长长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那僵凝的眼珠,也终于转动了一下。
他捉住胸口的扳指,紧紧地,像是捉住了失而复得的珍贵的东西一般。
最后,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再次闭上了眼睛。
如果說之前,温香告诉他,他被自己的妻子抛弃了,他只当做一個笑话,听听也就算了,那么在刚才,在那個令他现在想起来還心口抽痛的梦境裡,他似乎真实的经历了那一幕。
被她毫不留情抛弃的那一幕。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头也不回的决绝离开,哪怕梦境裡的他拿他们出世不久的孩子威胁她、哀求她留下,她也不曾心软回头。
耳畔似還残留着她清冷的嗓音:昔日我曾允诺于你,你不负我,我此生亦不负你。如今既你已有了心尖宠,我自不好再留在府中。和离书你不肯写,那就我来写。盼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
他在梦裡嘶吼着问她:孩子還這么小,你怎么忍心!你怎么這么狠心!
换来她嘲讽一样的冷笑:你肯让我带他走?
他语塞,近乎卑微的哀求她留下:为了孩子,你也不肯……不肯改一改你的初衷?
她却也是凄然一笑,眼角下的樱花胎记似亦染了凄然之意:你不也不肯送她走?
他急急分辨:婉娘已经有了身子,她又孤苦无依,离开我根本活不下去……
他话還沒說完,她就笑了起来:她离开你活不下去,但我能,所以我走!
她說完這句话后,再不停留,单薄的身影挺得笔直,一步一步,不紧不慢的走出了他的视线。
他恼羞成怒,在她身后怒声喊:温暖香,你今日出了這個门,這辈子再别想进侯府大门!
她果真,就再也沒有进過那道大门,直到死,也不肯让她的遗骸与他合葬。
他看着梦裡的自己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委屈,到迷茫,渐至痛苦。
而后,痛苦便如蛆附骨,伴随了他一生。
他也看到了他临死之时,吩咐儿孙将她送与他的那枚血玉扳指与他合葬。
合上眼的那一刻,他心裡又是解脱,又是不安,更多的,却是期待。
他那一生,做了诸多善事,修桥铺路,赈济灾民,收养孤老……终其一生,也不過是为了求一個来生。
求一個与她重逢、且再不负她的来生!
梦裡时光飞逝,他也看到了他们的来生。
那一世,他为农夫,她却是一株荼蘼,长在他务农必经的道路上。他每日从她身边经過,却从未认真看過她的模样。
那一世,他为桥上青石,她是渔家少女,每日撑船从他桥下而過,银铃笑声洒落满江。他一直看着她,从丰盈少女渐至风霜老妪、满身伤痕,心痛至死却无能为力。
那一世,他为盗匪,她却是和亲公主。他打马抢掠,她掀帘观望,那一眼,是他们那一生唯一一次的相见。
那一世,他五蕴皆空,她落入风尘。
那一世,他为骏马,她为绣女……
九生九世,他们沒有交集。
……
后半夜,宋南州一直沒有睡着。
梦裡那一幕一幕,就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一一回放。
他即便不肯信,也在這生生世世的遗憾裡心惊肉跳不已。
所以這一世,他们原本也是该沒有交集的。他为皇亲国戚,她却生活在异世。若非许慎逆天改命,想要救活他的妹妹,他与她今生今世,便是连相见的可能也沒有。
宋南州握着手裡的扳指,慢慢的舒出一口气来。
扳指就扳指吧,那個前世的自己求了那么久,也再求不来朝夕相对的机缘。而如今,她便是一枚扳指,也能与自己朝夕相对,总胜過那么多世的错過罢。
他失去她的那一世,大概真的十分痛苦。
痛苦到這一世,他只是看到了一副她的画像,就将那前世今生都想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那一天,老方丈离开之时对他說,不要太過执念,否则会伤人伤己——他捂住脸无声的笑了起来,若非他這生生世世的执念不放,他大概,也得不来這份机缘。
执念!
他收紧五指。
眼中两团炽芒如同熊熊烈火燃烧,既让他想起,又与他机会,他便是死也不会再放手!
……
清晨,沉寂了一晚的武骧营随着将士们的晨练而喧闹了起来。
难得睡了一個好觉的温香不堪其扰的皱了皱眉,嘀咕一句:“好吵……”
便又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方向靠了一靠。
這一靠,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整個人似都依偎在一具温热的身体旁边,腰上横着一只有力的臂膀,那手指還不安分的在她腰侧轻轻摩挲着,引得她颤栗不已。
温香晕沉沉的脑袋還未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头顶上传来個低沉黯哑的声音:“醒了?”
温香下意识抬头朝他望去。
宋南州就在晨曦的光线中,对她微微一笑。
他的脸离的特别近,近到她一抬头,嘴唇就不小心擦到了他的下巴。
他那本就漆黑的眸光更加深邃难辨,在她還呆呆望着他的视线下低下头来,慢慢的、用力的吻住了她的双唇。
那亲吻满满都是男人浓郁的诱、惑,一步步的诱人深陷,温香原就不甚清明的脑子,因此而更加迷糊了。
但她奇怪的沒有感觉到被冒犯的不满与厌恶,她不由自主的闭上眼,在這明明陌生、却偏令她沉迷的亲吻中,丧失了最后一丝清明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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