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沒過多久,俞羲和就收到了丹青聖手的畫。
王子彌繪得精細,那畫裏,她穿一襲奢美紅衣,頭戴精緻金冠,手持供奉香爐,眉目平和微喜,充滿佛相。
俞羲和看着入了神,連鬍鬚花白的佛圖澄大師敲着禪房的門,都毫無所覺。
“女郎君,今日身子可有哪裏不適。”佛圖澄一襲黃褐僧衣,眉目平和慈祥,身後跟着小沙彌,捧着棋坪。
這位胡僧除了研究醫術,翻譯經書之外,沒有多餘的愛好,除了下棋。北地胡人部落多,會下棋者寥寥無幾,更不要說棋藝高超的了。
難得俞羲和養病以來,心境大改,竟然有了耐心把年少時從不願意學的棋術撿了起來,央求着大師教她。如今跟着佛圖澄這樣的大家,很快就已經學有所成。
“多謝大師,您的醫術果然出神入化,我感覺身上很輕快,想必不久就像之前一樣活蹦亂跳了。”
俞羲和跟大師相處久了,看他從剛開始的猶如見到長輩一般,變成如今猶如忘年之交。佛圖澄成名日久,但莫名投緣,也喜歡這樣歡脫瀟灑的小友。
教她下棋,不過是隨意而爲,但沒想到,俞羲和悟性極高,棋藝很快就與他勢均力敵,而且對佛法的理解也非比尋常。佛圖澄生了愛才之心,幾乎想收她做個俗家入室弟子了。
“如此甚好,身子好了就要多活動。老衲看你無聊,今日帶着棋,咱們手談一局如何。”
俞羲和一邊讓青萍煮茶,一邊讓大師入座,笑道:“莫不是趙帝又來請您去當國師,您躲不過,又拉我做擋箭牌了。”
扶光並沒有選擇割據一方,他大仁大義,選擇了將打下來的國郡奉上趙國。這於天下是大幸,北方終於結束了連年戰火,迎來了可以休養生息的和平安定。
至此北方一統,趙王匐勒登基稱帝,定都洛陽,天下二分。
武王扶光加封太尉,開府儀同三司,都督幷州西州諸軍事。俞氏長公子受封給侍中兼尚書令,俞氏二公子受封驃騎將軍,俞氏三公子受封少府令,司水利農械。王子彌受封晉陽郡太守,拓跋猗盧受封中山郡公,其餘魏鋒,李愈,孔萇,尹莘,許叔雲等人各有封賞。
匐勒雖是胡人皇帝,但再用漢制,重用漢臣,尤其重視河東晉陽等地郡望,北趙一朝,人和景明,欣欣向榮,底層出身,卻篳路藍縷,以啓山林,殊爲難得。
匐勒大興佛教,推崇開鑿石窟,支持百姓崇信佛教,也是爲了便於統治。
這樣有利治國的事,還需得一個招牌,就打起了佛圖澄的主意,幾次三番欲邀請他出任大國師。
佛圖澄並不喜歡這些,每每遇此,就讓武王去應對,反正他還得給武王心尖尖上的人醫治沉痾,總有理由推脫過去。
見俞羲和調侃他,佛圖澄哈哈一笑,打了個機鋒: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老衲乃世外之人,不比你們年輕施主,留戀世間。只要我佛法弘揚光大,名名利利的微塵煩憂,老衲自然能躲就躲了。”
滾水在小爐子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茶香嫋嫋,混合着伽南香的味道讓人心思沉靜。俞羲和望着牆上她的供養人畫像,有點走神,自從她清醒了過來,親人朋友下屬故交都紛紛給她書信,或者親自來山上看望她,讓她心中寬慰,唯獨就再也沒有見到扶光一面。
“女郎君,該你了。”佛圖澄出聲提醒。
她回了神,微微擺開袖口,輕拈一枚棋子落下,問道:“大師,我也想做個世外之人了,天下安定,我已無愧於心,世間事,我已經厭倦了。”
佛圖澄心下讚歎,微微而笑:
“之前說女郎君大有佛緣就在此了,心懷天下已是無量功德,何必執着往何處而去。何況你是有福之人,後事自有緣法。佛家講緣起性空,你的緣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俞羲和失笑不已:“大師說的有意思,莫不是嫌我賴着不走,生怕我禍害了大師的好茶?”
佛圖澄高深莫測地望着她:“女郎君可知,何爲緣起,何爲性空?”
“請大師爲我開悟。”俞羲和放下棋子,微微俯首,洗耳恭聽。
佛圖澄緩緩道來:
“老衲出生在雲州,七歲時我母親病逝,十歲時我大哥、二哥相繼戰死了,十三歲那年我父親因疫病也去世了,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何爲緣起性空。”
“我誕於父母親人所組成的家庭裏,我天然的認爲這個家會一直存在,但是十三歲那年我知道,這個家沒了。有家的時候,我與他們有着天然不可分割的緣法,然而時過境移,因他們的離世,我與塵世的緣分也盡了,空了。”
“我跟隨流民向中原流浪,病得奄奄一息,被一位高僧所救。師父沒有告訴我高深的奧義,只說緣起緣滅,本就是難以預料的,需得順其自然。我從此悟道,剃度出家,後來中原戰亂,我迫不得已雲遊四方,落腳此處。”
“人世間誰能遇到誰,都是不可言說的緣分,緣起則聚,緣滅則散,萬事萬物莫不如此。有的人和你能有同舟共濟的一段時間,緣分已足夠了。女郎君讓天下人免於國破家亡,上蒼必不薄於你,善緣或許瞬息將至,不信,女郎君隨我來。”
佛圖澄眼睛蒼老,但炯炯有神閃爍着智慧,他起身邀俞羲和走出禪房,到了寺廟高處的一處屋宇。
俞羲和不明所以,披上大氅跟着除了禪房,順着大師的手指看了過去。
時至初夏,清涼山植物繁盛鬱鬱蔥蔥,站在高處微風拂面,愜意不已。遙遙可以看見掩映在密林裏的山道崎嶇,那石板鋪就的道路上,似乎有個人影在一起一伏地匍匐叩首前行。
俞羲和眨了眨眼睛,以爲自己看錯了,但是天地闊朗,雲淡風清,萬事萬物纖毫畢現,不可能錯眼認不出。那是扶光。
佛圖澄身邊的小沙彌圓圓腦袋,還是個孩童,嗓音稚聲稚氣說道:
“靈鷲寺臺階約有萬級,日常攀登也需要兩三個時辰,扶施主每隔五日便磕一遍長頭上山,再爲住持院中擔水劈柴,繼而跪在供奉長命縷的蓮臺下,虔誠焚香誦經祈福。這一套完了都到下午,然後便是守在女施主的禪房外,也不進去,一直到天黑女施主院內亮了燈才下山,如是者已經數月。”
原來她手腕上的絲線,叫做長命縷。難怪還有着經久不散的迦南香氣,原來是來自於佛前供奉。
“往時用藥,女郎君都在沉眠之中,內力運轉不由自主。今日晚間又到了用藥的時候,待會他便上來了,他有寒傷,你有熱毒,他的內力相輔助吸收藥性是最合適的。看在他一片拳拳真心,便莫要再計較那些冒犯了。”
佛圖澄微笑,話語似意有所指。
俞羲和一時無法言語,她還記得那個傢伙走火入魔的時候,在衆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狠狠的親到暈倒。
別以爲她真的沒有意識,在靈鷲寺每次用藥時,她有時候迷迷糊糊嫌藥苦,那傢伙也是以口哺餵過的。想着想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已經面飛紅霞。
見面就見面,難道還有什麼見不得。
俞羲和把棋坪搬到大師的禪房,兩人繼續着未完的棋局。扶光一身短打挽着袖口,拎着斧頭進了大師禪房的外院,透過窗戶便看到了裏面坐着的人,就是一怔。
俞羲和在跟住持大師下棋,那個身影就一下子撲進他的視線,撲進他的眼裏,心裏。
她是傾國傾城絕色之姿的女子,她的每一絲頭髮,她的每一根指尖,她的面龐眉眼的細微處,她的一顰一笑,都是他心中最迷戀的絕色,或者說因爲她是這樣長的,才讓他覺得與她有所相似的容貌,才摸到美人的門檻。
但是她的神韻誰也無法模仿一二,她身上有一種光,一種溫柔的救贖。她心底一直是溫和善意的,像一塊暖暖的軟玉,像一爐嫋嫋的溫香。
她是讓人無法放手的存在。
俞羲和聞聲轉過頭,看了院子中的人一眼,扶光愣愣地站在原地,與她目光對視。千帆過盡後的相逢,她的眼神純白乾淨,誘着他去侵略。
縱然扶光有極高的自制力,仍舊不可抑制地因愛意洶涌而心如擂鼓。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他不敢再看,強迫着自己轉開視線,繞到院子一側開始劈柴。
俞羲和聽着屋宇一側的劈柴聲,從窗戶瞧着那人露出的微微一點側影,揮斧子,劈木柴,壘柴火,再揮斧子,劈木柴,壘柴火,枯燥地週而復始,剛剛五體投地,一步一個長頭磕幾萬步上來的人,彷彿永不知疲倦。
“女郎君,不管管嗎,老衲的柴已堆到一人高,都夠燒到明年了。”俞羲和聽見佛圖澄大師認真中帶着點抱怨的話,回望着大師那無奈的表情,握拳在脣邊,忍不住笑了。
色如春曉之花,這一笑,好像純美的酒,散出沁人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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