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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签字离婚

作者:未知
落地钟刚好打了两声,韩延荪掐灭雪茄,匆匆出门而去。 自东路過正院时,韩太太的抱怨比预料的来得更早了一些:“我就不主张助长這些眼睛裡沒有上人的黑心东西,我們为了面子退让,倒让那边气焰嚣张起来了。赶明儿或许還要到人前說我們什么不是呢,她是拿笔杆子的,现如今就属這些一点实操经验沒有,动动口、动动笔就想管到zheng府头上来的人最可恨!果然让這些满口酸话的人都在衙门裡行走,只怕一天都撑不住!” 张妈在一旁劝道:“得了,您想开吧。黑了心肝的人迟早是要有报应的,指不定就遭雷劈了。太太您信佛,就当是施舍了吧,神仙菩萨都会记得您的善心的。” 韩延荪沒工夫听完,倒是梁绣珍在屋后头听得津津有味,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嘻嘻地进去问韩太太好。 ### 盛夏裡,日头升得早极了,虽還是清晨,但迎着阳光稍走几步,额头便渗出一层晶亮的汗。 胡同裡赶着上学去的孩子一路你追我赶,一個猛冲扎在行人的怀裡。闯祸的孩子红着脸站定道歉,其余的捂了嘴偷偷笑话他倒霉。 邓丽莎端着礼貌的笑容說不要紧,拿手绢的手遮在人中处,低眸望着白色印蓝花的薄纱连衣裙上印了几点淡淡的汗渍,不免有些可惜。待孩子们走了,才轻轻掸了两下。 转過三個门,一阵小曲儿从白色院墙内传出来:“桃花儿艳,梨花浓,杏花茂盛……”唱得温柔婉转、语声娇俏,听的人也是由心中迸发出勃勃生机来。 邓丽莎不禁咯咯笑着推开红漆大门,从外头问进来道:“两万块钱就能把你高兴成這样?” “是自由把我高兴成這样的。”沈初云架起一角纱窗,满面春风地冲她招手。 韩仲秋约了今天跟沈初云签字离婚,除去应带走的嫁妆之外,另给两万块的赡养费,也会在报上登出聲明,表示婚姻破裂之责任全在他。因此,才有邓丽莎的一句戏言。 沈初云在梳妆台前站定,正了正蝴蝶样的胸针,看着镜中的自己,满脸都是破茧重生一般的笑。转過身,掀开卧室的珠帘,向邓丽莎說道:“我预备签完了字,就去找姚太太销假。這一個多月尽忙自己的事了,新声报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 邓丽莎一改往日的秉性,微微笑地点点头,就坐下不說话了。 心情大好的沈初云沒空注意這些变化,只管进进出出整理东西。光是一只自来水笔,足足查了三遍,才肯安心出门。 邓丽莎便打趣她:“哎呦,你当人家律师事务所多寒酸似的,难不成笔都要自带嗎?” 沈初云也觉自己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忍不住冲自己摇着头,失笑出声道:“话是不错,可不是這样說的,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思,真恨不能够连文书都自己誊下来才好。” 两人說笑一路,就往白远山的办公室去了。 ### 韩仲秋素来吊儿郎当惯了,沈初云本就做好了先到办公室干等一两個小时的准备,不曾想他竟然還早一步到了。两人见面,忽然无言起来。 這一段婚姻从沒有過爱,但几年下来彼此的心裡都很习惯了有另一半的现状,一下子說要分开,忽然又生出感慨来了。 既然要散就散得好看些吧,就如当初的开始,无论如何地反抗,最后拜堂时韩仲秋還是表现出人生得意时应有的样子。所以,今日之结束他也努力地守时,静等着人生另一個阶段的到来。对這個带着几分庄严的时刻,也是很重视的。 椭圆的会议桌两旁,双方律师代表各自立场做了一番开场,彼此传阅着讨论了月余才定下来的财产分割协议。 两位当事人面前各有一支事先预备好的钢笔,是事务所裡公用的。两支新旧不一,一支用久了都摔出了划痕,一支是簇新的,亮得能照见人的面孔。旧的那一支摆在韩仲秋跟前,他无意于翻阅协议,因为裡头的每字每句都斟酌過多次,早已烂熟于心了。他眼望着钢笔,愣愣地发呆。 有些事情就是這么奇怪的,看着不喜歡,抱怨天抱怨地想丢开换新的。最后真要拿起去丢了,又觉得新旧好坏又如何,最后不都是写字用的嗎? 抬眸看对面坐着的沈初云,神情专注地聚焦在某一行字上,时不时与两位律师做最后的確認。下笔时,她也顿了顿,抬眼冲韩仲秋神色复杂地一望,才颤颤地签上字,又从手包裡取了图章出来。 韩仲秋這才收回眼神和思绪,侧眼向律师询问如何。律师点头,他便大笔一挥。然后,双方交换文书,再签一次。 从這一刻起,两人都是自由的了,一种新式的少见的新自由。 两位律师一同拿着协议去处理最后的事宜,留下一对忽然变得毫无关系的男女相对无言。 韩仲秋往身上摸了一阵,掏出香烟来。刚要点着时,又忙停住动作,用眼神征询沈初云的意思。 沈初云淡淡点头,反正是几年下来都习惯了。从前果真很讨厌他抽烟时,他也不曾问過半句,今天倒這样客气起来了。 這样想时,韩仲秋已经长长吐出一口烟,神色轻松地问道:“若按维新的說法,我們還是朋友嗎?” 沈初云摆弄着鬓边的头发,低着头小声道:“如有无可避免的相见,点头之交還是可以的。還是要谢谢你……能来签字。” 韩仲秋往玻璃缸子裡弹了弹烟灰,微笑道:“谢我什么,父亲……”不对,韩延荪已不是她的父亲了,韩仲秋忙又不大习惯地改了口,“我父亲才是你该谢的人。” 這一点,沈初云也能猜到,她依然认为韩延荪是她的人生导师,是超越了私人关系,始终站在对错面上說话的难得的好人。因就点头道:“我很明白這個,所以倒不劳你转达,出于礼貌该由我自己去說的。” “你似乎对老爷子很有信心。”韩仲秋說罢,忙吸了一口烟,像是故意要阻止自己說下去似的。 “不然,我這么多年要靠什么坚持下来呢。”沈初云答得干脆,仿佛从不曾对韩延荪這個前公爹有過任何的怀疑。 韩仲秋不免陷入沉思,他以为父亲专断不好相处,可父亲同沈初云却亲如父女;他以为妻子清高不好接近,可她却能对韩延荪在内的许多人敞开心怀,只是独独他除外。這样一琢磨,自己的一生都仿佛很是虚度,连個真正亲近的人都沒有。 不過,他還是认为這些人是缺少现实的打击。总有一天他们也会知道世事皆虚妄,唯有酒最真。 沈初云则在想,這下已经不能算是夫妻了,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呢?实在是想不好。她的迟疑来自于沒有参照,沒听過身边有谁经历過离婚的,自然也就不知道哪一种离婚的态度是好的。那些从远洋飘過来的小說裡虽然有過這一类的描述,但因为隔着一层文化差异的面纱,总害怕那些建言是不适宜,也不可取的。她說了那么多年西方先进的理论,滔滔不绝时就仿佛与西方文明很近很了解,可真要以自身踏出那一步时,又有些茫然害怕起来。 对面的韩仲秋默然望着她,今天沉静的她与往日懒怠于說话的她很不同,能让人读到一种娴静的优雅之感。這样一個从大宅门出生,嫁到大家庭,从不曾经历過世事的女子,出了這扇门就要過独立生活了,這個想法真是危险又好笑。但到了作别的时刻,還是不免心生怜香惜玉之感。韩仲秋便开口沉声提醒:“以后不要对任何人抱有過高的希望。” 沈初云一句“难道你在影射韩外长,远沒有表现得那么好嗎”的话刚到舌尖上,就先听见白远山进来說道:“二位,都已经好了。” 韩仲秋应了一声,掐灭烟头,两手尴尬地在桌上拍了几下,因就起身道:“你未带走的东西,改日一定奉送。” 沈初云一时想追问被打断的话,却又觉得再去好奇不再是家人的人恐怕冒昧又令人生疑,便只是起身說“谢谢”,接着就先离开了。 韩仲秋看着沈初云自信地迈步先行,忽然心内有什么东西飘走了似的。 婚姻這個事,不管好不好,存在就是牵绊。从前那個家,虽然懒得回去,但他习惯了家裡有人等候的感觉。一下子這种感觉消失了,且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在不短的一段時間内再也不会有了,還是会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有了刹那的孤寂之感。继而就更想纵情畅饮,借赖声色去填补失落。 白远山背着手在沈初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陪着转下了楼梯,两人就在大楼门口,交谈了几句。 “沈先生,抱歉得很,我還有一堆的公务,所以……” 沈初云摆摆手,手指冲着玻璃门外头一指,道:“您放心,今儿是丽莎送我来的。工作時間也不该叨扰您太多,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向王校长和您致谢。” “太客气了。”白远山伸出手,做個西式的握手礼节。 沈初云伸過手去,微微摇撼两下:“是您客气在先,总是称呼得那样客气,叫我名字也是可以的。” 白远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初云小姐,路上小心。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沈初云起先几步還走得匆匆忙忙,转過街角,不免回头向着楼上眺望。這幢高楼她应当是不会忘记的,走进去那么难,出来却不過是转瞬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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