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番外之师父(九)
成守义本就健谈,如今在外漂泊十年,更是健朗多话。
可并不是粗鲁的那种喊叫,声音洪亮话也不粗鄙,只让人觉得是個非常爽朗自信的少年。
相比林无旧旧实在是太斯文了。
他微微笑看伙伴,静静听他說着這十年来的风雨路,還有各种奇葩诡谲的案子,也是听得十分仔细。
成秀才看着他们,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厉神捕年少时的身影。
多像啊……
世间仿佛在历经一個轮回了……
說了半晌,成守义总算是說道:“三哥你這十年過的怎么样?我两次回家都跟你擦肩過了,還以为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呢,谁想竟在千裡之外的信州见了,這也太巧合了。”
林无旧想了想,說道:“或许……也不是太巧合。”
“什么意思?”
“因为我們本是要拐道去别处的,但先生說来信州。我想……”林无旧說道,“是先生特意要来這,让你我见面的。”
成守义恍然:“秀才是這样嗎?”
成秀才說道:“嗯,你在外历练十年,在信州当衙差太屈才了,我已寻了旧友,举荐你去大理寺,虽說也是做衙役,但未来如何,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成守义微顿:“秀才你是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才举荐我的嗎?”
“你看我是那种会举荐庸才的人么?”
“我不是這個意思。”成守义說道,“你是觉得我在外无依无靠了,来接我去個好地方的是吧?”
林无旧回神:“厉神捕他……”
成守义看他,瞳孔微缩,似有根弦紧绷:“两年前伏击恶贼,沒了。”
林无旧想到那意气风发的厉神捕,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說什么好。
成守义问道:“去大理寺的话,能惩治更多的恶人嗎?”
“可以。”
“那裡是個干净的地方嗎?”
“不太干净,乱糟糟的。”成秀才說道,“可你师父說過,那裡是乱,但若是你去,或许能改变它,让它变成一個公正廉明又干净的地方。”
“那我去。”成守义沒有片刻犹豫,末了又說道,“师父从来沒有跟我說過這些话。”
成秀才微微笑了笑:“本想等你满十八了再去,谁想他沒有等到你十八。”
這句话着实让人感伤。
饶是坚强开朗的成守义,也禁不住红了眼,他又一次点头:“我会去的。”
成秀才又对林无旧說道:“你也去京师吧。”
“我?”
“是。若要将医术学得更精,唯有去京师了,看看太医院怎么样。那裡汇聚了天下最好的大夫,去京师走走吧。”
林无旧想到這些年他一直避讳提及京师,又想到方才那些人說的,迟疑起来:“那先生去嗎?”
成秀才缓缓摇头:“先生终身不得入京师,只能陪你到這裡了,往后就要你们兄弟二人互相扶持前行了。”
這话多少有些悲怆,林无旧忽然明白過来,他特地拐道来到這,与成守义汇合,为的就是将自己托付给成守义,既是作伴同行,也是护他周全吧?
先生对他的保护总是這般隐晦而细腻。
林无旧說道:“那您去哪裡?”
“天地之大,总有可去的地方。”
成守义眼睛一转,笑道:“哈,老头,要不你回渔村吧,沒事找我娘說话,她健谈,一定不会让你冷场尴尬的。一来你有伴,二来她有伴,多好啊,一起打发日子。”
成秀才笑道:“好。”
“真回啊?”
“回。”
成守义立刻說道:“那你等会啊,我去写封信给我娘,你帮我捎回去。”
說完他就去写信了。
成秀才问道:“你也可以写一封,我一并带回去。”
林无旧看着他說道:“您真的打算回去嗎?”
以他对他的了解,他不信。
单单是刚才那些人,就绝不会让他顺利回到故土。
如今成秀才就像是托孤,把他安顿好了,那自己也就可以安心上路了般。
林无旧說道:“先生,就沒有别的办法了嗎?”
成秀才笑笑:“有,只是是我不想活了,沒意思。人啊……活着沒意思……”
一身抱负不得施展,還被驱逐出京师,一世不得踏入。
他从渔村出来,历尽艰难才从地方爬到京师,登上高堂,权倾天下。他大刀阔斧图强改革,招贤纳士。让更多的寒门子弟可以踏入官门,让普天百姓安居乐业。
可守旧派却诸多阻拦。
他不怕,遇佛杀佛,绝不心慈手软,谁都别想阻拦他施新政,去糟粕。
但他忘了一点,他之所以能這么做,全都是因为皇帝的默许。
可一旦连皇帝都迟疑了,那意味着他一无所有。
终究是在各大官员的联合“绞杀”下,他被革职,逐出京师,永世不得踏入。
那日大雪茫茫,他孤身一人站在京城门口,看着自己用了三十年才踏入,却只待了三年時間就被赶走的地方,几乎想一头撞死在這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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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一身狼狈地被护卫千裡迢迢押回渔村,将他扔在小小的村子门口。
那一日起,披头散发骂天骂地的他成了“疯子”。
他天天想去死,可又觉得好像不该這么死,他有事要做。
他還有事要做。
一等等了很多年,直到篱笆外面,来了几個少年……
成秀才收回思绪,缓声說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怕死。怕死的人,大多都有遗憾,有未了的心愿。可我并不怕,這是件好事呀,对吧?”
林无旧在這些年已见過太多生死,可他仍旧无法理解成秀才的說法:“先生……”
成秀才轻抚他的头,說道:“你也去写一封信回家吧。”
林无旧无声落泪。
两封信交到了成秀才手上,成秀才說下楼备马,便将信交给了楼下的马夫,给了重金,說道:“請务必送到。”
马夫拿了信,却說道:“有封信上沒地址,只写了個名字。”
成秀才拿回:“我瞧瞧。”
那封信上赫然写着“先生启”。他顿了顿,将這封信收回,說道:“那就送一封吧。”
马夫拿了信就走了。
成秀才展信,上面寥寥数语“良师益友,此生无悔。学生自以贯通杏林为毕生追求,不负先生”。
他笑了笑,這也是独属少年的情义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信妥帖收起。
翌日,成秀才为两人准备好了快马和行囊,亲自送他们上马出城。
临别前,林无旧還想下马回头,被成秀才眼神劝住了。
林无旧深知自己无法左右他,這一别,许是永别。
成秀才目光温和,轻轻点头:“走吧。”
——你若不走,先生可就要失望了。
林无旧仍沒有动马鞭,成守义见不得他這样啰嗦,也不知成秀才要去赴死,抬手挥动鞭子,抽了马屁股。马立刻飞跑出去,成守义也骑马北上,挥手高声:“秀才,后会有期——”
成秀才淡然地看着霞光下远去的少年,多温暖的天色啊,多美好的年纪。
那也是他曾拥有的。
他站了许久,缓缓转身,对那早已等待的人說道:“了结一切吧。”
那一日——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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