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被截去多余枝干的桃花沉入水中,又缓缓浮起,顺着水流漫无目的的四处游浮。
她将盛在清水中的桃花放在床头,用淡色的头绳将淋在肩头的白发扎起便走出了房门。
她的早餐依旧是馄饨。
碗裡的葱花依旧被师父一一挑了出去。
迟墨咬开用瓢羹舀起的一只馄饨。
“是虾肉馄饨。”
唐淮墨倒了一杯磨好的豆浆,“总吃一個口味的话,宝儿大概会厌烦的。”递给她,“我不希望宝儿不开心。”
于是迟墨伸手默默地接了過来,什么都沒說。
她端起手上的豆浆。送入口中的豆浆温度适应,柔滑可口。
她喝了一口,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前方。
——空空如也。
南久卿并不在。
他去哪儿了?
唐淮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卿儿還沒来嗎?”
他轻声說道,“這倒是少见。”
南久卿平时都会在卯时起,处理谷中的一些事情,待辰时了再過来。几乎是雷打不动的。
而现在已经是辰时過了半個时辰了——
“莫非是睡過头了嗎?”
听到自家师父的猜测,迟墨险些被馄饨卡住。
南久卿的样子可怎么都看不出来像是会睡過头的人啊。
像是为了应证她的想法一般,下一秒,南久卿便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迎面走来的时候整個人浸在微光中,单薄的身形并不能遮掩他的从容。
唐淮墨与他仿佛都独爱白衣似的,她在神医谷的這些日子就沒看到他们穿過除了白色以外的衣服。
只不過平心而论,再沒有比白色更加适合他们的颜色了。
即便他们两人所给予人的感觉并不相似,甚至天差地别。但是,他们确实都无比适合于白衣。
迟墨今天穿的是一身青衣。
她不由想到,她是不是也换身白衣,這才符合神医谷的格调。
她在這裡胡思乱想,另一边南久卿却是对着唐淮墨躬身行礼,“徒儿误了早膳的时辰,還請师父责罚。”
他說话时,眼睫轻轻地敛下,苍白的唇线有些轻颤。
唐淮墨有些无奈,“只是家裡人坐下一起吃饭,沒有什么耽误,也沒有责罚的。”
大徒弟向来对所有人敬而远之,无论是生人還是熟人他都同样冷漠以待。
相比于小徒弟,他将冷漠隐在温和的笑容之下。
他对前来求医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都温和待之,仿佛皑皑冰雪都能为他的笑容所化。
所以江湖上有人便把他叫做无雪公子——
只是,在唐淮墨看来,他的大徒弟始终未曾笑過,也始终未曾真正的开心過。
小徒弟虽是冷漠,却也会因某件事、某個人而将笑起来。
可是,与之相反的——
一直都噙着淡淡笑意的大徒弟。
他虽然是笑着的,却至始至终都不曾真正地笑起来過。
他唇角的弧度便如同倒掬在手中的流水,近在咫尺,却不可得。明明很温柔,却并不容易接近。
总而言之,两個徒弟,沒一個能让人省心。
小徒弟還好,然而大徒弟就……
想到這裡,唐淮墨就不由慢慢地叹了口气。
他很少有太過明显的情绪波动,整個人远看就仿佛是一樽静琅明丽的琉璃尊,更别提是叹气了。
迟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看向了他,“师父……?”
唐淮墨回了她一個眼神,对南久卿道:“坐下吃饭吧。”
他回了礼,這才坐下。
气氛一下子凝了下去。
无论是唐淮墨亦或是南久卿都沒有說话。
于是迟墨便只好埋头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匆匆地结束了早餐。
早餐過后迟墨照例霸占了唐淮墨的书房。
书桌上摊着一本《千金方》。
唐淮墨走进书房的时候就看到她撑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推门声,她抬起头,喊了一声,“师父。”就又将头低下,撑着脸,目光松散,想些什么。
“怎么了?”
唐淮墨不由问道。
“师父。”
迟墨放下了手。
她想知道他是否知道南久卿的状况,但是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问,于是便只是喊了一声,歪着头,不再继续下去。
“怎么了?”
唐淮墨走近她的身侧,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迟墨沒避开,也沒回答。
她用手指指着书页上被他注记的一处,“這裡,看得有些不明白。”
她是在转开话题,但這确实也是她的疑问。
比起新时代,這裡的医术不成多让,完全不显得落后。
医学本就博大精深,所学所晓永无止境。
然而医学更需要两條腿走路。這個世界不仅仅包含逻辑,還有逻辑之外的东西。
唐淮墨看了看被迟墨指出来的問題。
“不能理解的话便自己去试试看。”
他這么說着,将她桌上的书合了起来。
“有些病症总是要自己亲眼看過才是。”
于是迟墨跟着他向九康阁走去。
九康阁一贯来是神医谷向外开放的医馆。
在九康阁医治的多是平头百姓,稍有权势的人都不愿与常人一般围聚在医馆。他们不是家中备有名医,就是千金一掷求医到家诊治,仿佛只有這样才能渲染出他们非同一般的身份地位。
迟墨先前還沒来過這地方。
坐堂的几位大夫见唐淮墨领着迟墨皆纷纷起身。
他们之中或有白发苍苍,或有朱颜绿鬓,却都是对一身白衣的唐淮墨恭敬非常。
這些都是九康阁的坐堂医师,也是神医谷的医师。
迟墨虽未见過他们,但是却依旧保持了他们的礼节。
如雪的长发被她扎起,只有几缕柔软的额发顺着她淡漠疏远的轮廓缓缓落下,拂着脸颊。
明晃晃的异于常人的发色不由让有些人露出颇为诧异的眼神。
唐淮墨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拉着她的手,挑了一個位置让她坐下。
“你今日的任务,便是十個病者。”
十個病者,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若都是风寒伤感之类的小病,十個自然是不在话下。
可這是神医谷,不远千裡迢迢赶来的患者又怎是只为了這般的小病?
其他的大夫见了,瞬间明了自家谷主這是在磨练弟子,便就收回了神,专注于眼前的病者。
迟墨样貌虽是年轻,但是毕竟出现在九康阁。
神医谷本就是名医集聚之地,汇聚了周天之下医术精湛的医师,人们对于声名之大者总会有贸然服从之意,因此很快就有一個抱着婴孩的麻衣妇人迎了上来。
“小大夫。”
她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慌乱,“你快看看我家的虎子怎么了?”
婴孩的身上包着严严实实的布料。
迟墨从她手中以很是别扭的姿势抱過了孩子。
那妇人几乎要将心脏跳到嗓子眼了,“小大夫,你千万要当心!”
這么年轻的姑娘哪裡会抱孩子?可千万别把她的虎子给摔着咯!
就在妇人提心吊胆想着是否要将儿子从迟墨手中抱回来的时候,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我来吧。”
接着,一身霜色衣衫的青年弯腰将迟墨怀中的婴孩抱起。
迟墨偏過头,发现是自家师父。
唐淮墨抱着婴孩的姿势也算不上太标准,却比迟墨要好上太多。
小小的婴孩软成一团缩在他的怀裡,上半张脸被厚实的布料盖住了,還沒被裹住的嘴裡吐了個小小的泡泡。
迟墨忍不住将唇角往下弯了弯。
她起身,站在唐淮墨的身侧,在他的怀裡探過头用指尖摸了摸小婴儿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脸颊。
她還沒见過這么小的孩子。
对于新时代而言,每一個自然人都弥足珍贵。
他们自出生起就在T531区,接受全机械化的最为周全的照顾,直到三周岁才会被交换至父母的手上。
這是为了保护人类的血脉得以延续。
因此,迟墨還从未亲眼见過婴儿——這么小的孩子,仿佛只要用手掌就能捧住了,让人的整颗心都不由得软了下来。
唐淮墨的眼眸深了深,又明朗了起来。
“宝儿,莫要闹了。”
他這么說着,企图将她靠過来时那一分類似于隔叶虚吻之时失措的情绪拂去。
听到自家师父這么說,迟墨顿时直起了身,“好。”
她起身时发顶摩挲過他的下颚,轻轻柔柔的发丝倚风带起,贴上他带着些凉意的下唇。
唐淮墨一怔,略略地有些出神。
迟墨用手指挑开了遮住了婴孩大半张脸的布料,他的脸上并沒有什么异样的症状。
于是她将他脖子上盖着的布料也挑开,指尖顺着他颈部的脉络一直顺着摸了下去。
对于婴儿而言,诊脉显然是无用的。
因为他们的脉络极细,隐在皮肤下根本道不出個所以然来。只有头和颈部的经脉稍粗,能判别些什么出来。
检查完脸上和肩颈,迟墨揭开了他身上裹着的棉布,同时问道:“這孩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家虎子前几個月头就不知怎么的,吃什么吐什么,身上一阵一阵的凉。我带你去看大夫,大夫說是感了风寒,可是吃了這么多天的药都沒有成效,反而是上吐下泻的,身上也是摸着一会儿凉一会儿烫的。”
妇人說着說着,就哭了出来,“我的虎子這到底是怎么了……”
闻言,迟墨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诚如他母亲所說,触手的温度确实烫的可以,简直能将人烧起来。
這对于一個成年人而言都觉得烫手,那么对于一個尚未长成的孩子呢——
迟墨不由蹙起眉,“得先将身上的温度降下来。”
唐淮墨抱着孩子就向内室走去,“去内堂。”
迟墨与妇人紧随其后。
迟墨叫人端来凉水,将浸湿的毛巾拧干,一一擦過他的腋窝、上肢驱干、手心、脚心。
只是這么一点凉意于他的体温而言莫過于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迟墨将手上的毛巾敷在孩子的额头,将眉皱起。
突然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身后的小童道:“去拿烈酒来。越烈越好。”
拿烈酒做什么……?
小童有些迟疑。
只是他的迟疑在唐淮墨扫過来的眼神之中又顿时散开,忙跑去东厨要了一瓶烧酒又匆匆地赶了回来。
在這其中,唐淮墨却始终都沒有开口。
迟墨用小童拿来的烈酒给婴儿擦了擦身,效果立竿见影,這让她的眉眼间不由泛开一丝喜意。但随即,那份本就单薄如将散的云雾的笑意又被手下婴儿突然瑟瑟发抖,体温骤降的身体所撞散。
她忙又将手上原来从他身上揭开的布料裹了過去。
寒热交替不断——时冷时热。
她蹙起眉,又摸了摸他的上身。
便是這么一摸,让她察觉出了异样。
她摸了摸他的四肢,又摸了摸他的腹部和肩颈。
在手指按压着肢体的时候,他的身体如石头一般冷硬,捏得重了甚至還有一些类似钟磬敲击的声音。然而腹部和肩颈却完全沒有這样的症状。
迟墨又看了看他的脚心。
并无脓包或是肉刺。
“夫人。”
迟墨问道,“除此之外,這孩子可還有其他的病症?”
“其他的……”
那妇人已是慌得六神无主,现下仅是盲目的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迟墨說道:“诸如毛窍节次血出不止,皮肤鼓胀,亦或是呕吐不休?”
妇人强打精神,努力回想了一下,最终還是摇了摇头,“沒有。”
她顿了顿,许是觉得就只有這两個字实在是太過无礼了,便又补充道,“除了头两個月,大夫說虎子是受了凉,我去抓了药,他吃了就吐外,其他都是好好的。只是时冷时热,又吃不下饭,人也越来越瘦……這都好几個几月了——”
迟墨沉吟。
這样就已经能够排除血溃和脉溢了。
也绝非是普通的伤风感冒——這该是什么呢?
她忍不住歪了歪头,将眉头凝了起来,一筹莫展。
唐淮墨看了她一眼,终是不想她犯难,问道:“宝儿,虎子的身上可有淤痕?”
迟墨一怔,当即反应了過来。
——是了,久病必淤。
有所堕坠,恶血留内。
久病入络,痼病必瘀
假如是伤寒亦或是旁的病症,定然是血脉运行不畅,泞滞凝聚于皮肤表面,聚成血痕。
迟墨又拉开婴儿身上裹着的布料。
但是他的身上并沒有血瘀。
迟墨终于敢肯定了,“這是寒热怪病。”
她将掀开的布料又给他穿了回去,說道,“夫人家中可是涂了什么漆?”
“漆?——有,是有!我家刚新翻了房顶,将门口的木门重新刷了一道漆。”
她泪水垂于眼睫,听到迟墨诊出了自家命根子的病症,惊喜又迫切,但听到她的问话后又显得有些不解,“只是這漆又是与虎子的怪病有什么相干的?”
“漆重能迫人喘息。想来,令郎该是在木门重漆的那些天扰得你们夜夜无法安睡。夫人夜晚被惊扰,白天就难免有所疏忽,让令郎受了凉。”
“受凉——可那些大夫开的药并沒有效果啊。”
迟墨却摇头,“并非无用。只是那大夫开的药方中应是有龙小枝和桂乳,這两味药材味浓,不适宜孩童服用,故而上吐下泻。既是风寒未愈,又是药不对口,還有漆味迫吸,久积成病,也非无中生有。”
她道,“好在這也不是要命的病。只需用茱萸、木香等分,煎汤饮之,即刻痊愈。”
知晓自己的孩子沒事,妇人当下就哭了出来,跪下对着迟墨生生行了一拜,“谢谢小大夫!谢谢小大夫!”
迟墨沒成想她会做出這样的举动,呆呆的受了她的跪拜,這才忙俯身将她扶起,“夫人這是做什么。行医救苦乃是我們的天职,夫人无须行此大礼,晚辈受不起。”
“小大夫医术高明,就像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当得起当得起。”
她连声說着,被迟墨从地上扶起,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她的发顶和从肩上垂落的如雪的发丝,不由一愣。
她先前一心忧虑自家儿子,未曾好好看過眼前的小大夫一眼,只知道她年轻的不可思议。
现在放下了那份忧心,她看着眼前的小大夫时却只觉得莫名的荒凉——无论是她的发色,亦或是她沉如死水的眸子。都荒凉无比。
明明是這么好看的一個姑娘——
不由得,妇人有些心酸。
這么好的一個姑娘该是出了什么事才能白了长发,枯败了眼中所有的情绪。
迟墨沒想到对方会脑补出這么多。
她只是握着对方隐隐有些颤抖的双手,温声问了一句:“夫人?”
那妇人即刻收回了眼神,泪水落在她的睫羽上,显得颤巍巍的。
唐淮墨不动声色地将眉蹙起,随即又松开。
他走至迟墨的身侧,抽出了她的手,将怀裡的孩子递了過去,“七溯,带這位夫人去药房抓药吧。”
刚才那個帮迟墨拿酒的小童便站了出来,“是。”
他对着将婴儿抱入自己怀中的妇人笑了笑,道,“還請夫人跟着我走吧。”
于是她便跟着他走了。
内堂只剩下迟墨和唐淮墨两個人。
迟墨偏過眼神看了唐淮墨一眼。
他轻轻地垂着眉眼,脸上的表情轻薄如雪,唯一能够将他情绪泄露几许的眼眸却被纤长的睫羽半阖着,静静地,被悄无声息的阴影所覆盖。
一時間,迟墨有一种他在生气的错觉。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便出声道:“师父,既然這位已经去抓药了,那么我便出去继续坐诊了。”
“不必了。”
不必了?
迟墨不解,“师父不是指派给我十個病人的任务嗎?”
怎么突然的就不必了。
唐淮墨抿着唇,却沒有說话。
迟墨更是不解,“可是师父觉得我的医术尚且不過关,不宜继续坐诊?”
她這么问,心裡却已经有些认定這個理由了。
只是一個寒热怪病她都沒看出来,反而是在师父的再三提醒下才明了。就這水平還敢出去坐诊,岂不是要拉低了神医谷的整個水平。
然而唐淮墨却還是不說话。
——他该怎么說,才能让他的宝儿知道。
比起這個,他更在意其他人看着她的眼神。
他的宝儿,明明该是被宠着长大的——而非,被其他人用异同寻常的眼神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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