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宋夏澜)
那段時間,京城内人心浮动,朝廷裡的大小官.员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连京城中的平民百姓都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干完活儿之后大早就关了门窗待在家裡,街上的行人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越发冷清起来。
京城已经初显乱象。
宋夏澜既然已经嫁给了太子,就已经和太子绑在一條船上了。无论从哪個角度来說,她都必须履行好一個太子妃应尽的职责。
宋夏澜整日裡忙着应酬,一时无暇再顾及宋溪之的事情。除了知道他的身体越来越好之外,其它的消息她一概不知。
也或许是下意识地逃避和那人有关的消息和問題,等她忙完手裡的事情,协助太子顺利登基的时候,才回過神来,恍然察觉他马上就要大婚了。
景简华是景和舟的长兄,并且两人一向关系還可以。他必定是要亲临婚礼现场,祝福新人的。
按道理来說,宋夏澜是景简华的妻子,也就是新郎官的长嫂。并且她還是新娘的妹妹,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要去婚礼现场的。
但是当景简华问她的时候,宋夏澜却條件反射性地找借口回绝了:“臣妾身体不适,過几日就不去了吧。”
這借口找得真的挺烂的,幸好景简华也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除了少数底线問題之外,他对她一向都還纵容。
当天晚上,景简华還是按照惯例地睡在外间的床榻上。
宋夏澜躺在裡间的床上,努力想睡着,可是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前的事。
在旁人的眼裡,她出身高贵,外祖父是当朝太傅,父亲贵为宰相,又专情不移,一心只守着亡妻,沒有纳妾室。
她過的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只有宋夏澜自己心裡清楚,母亲早逝,父亲只一心扑在政事上,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宋夏澜都鲜少能见到他。
刚开始,她以为父亲真的是太忙了,所以才沒有時間陪她。
但是后来,随着她慢慢长大,她终于看明白了宋辞這样的人,于是对“父亲”一词彻底失望。
她至今仍然记得他那句话,他那种平静的语调变作世上最锋利的刀子,一道一道地划在她的心口。让她毕生难忘。
面对她的质问和痛苦,宋辞安然地坐在书桌后面,神情自若:“夏澜,你要明白,我无意成为一個父亲。”
“我想成为的是宋辞,也仅仅只是宋辞。”
那一刻,宋夏澜终于明白了,原来对他而言,血缘不過是一层麻烦的羁绊。
她失望過,痛苦過,不解過,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归于平静。一滩死水一样的平静,就像這座偌大的相府。
寂寞,就像一头怪兽一样吞噬着這座府邸裡面的人,把這座华丽的宅变成一座牢笼。
而宋溪之是她见過的最寂寞的人。
或许是因为相府的沉闷,也或许是因为他的怪病,亦或者……
宋溪之总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院子裡看梅花。梅花很美,可是他的眼裡却是空洞的茫然。
沒有梅花。他的眼底沒有梅花。
宋夏澜心道。
他不是喜歡梅花,只是需要一個凝视的对象来杀死她的時間、安放她的视线。
宋溪之需要梅花,正如宋夏澜需要他。
可是梅花是死的,宋溪之却是活的。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难算清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這种简单的陪伴就开始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粘腻潮湿的意味。
或许是从每日夕阳下,他倚靠在门边送她,說的那句“明天再见”开始……
或许是从每一次两人的眼神交汇开始……
或许是从他对她展露的第一個笑容开始……
或许是从他温柔地念着话本,哄着她睡觉开始……
或许是……
两個人待在一起度過那么多年,细碎的时刻太多太多,早已与她的生命融为一体……已经說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
那夜,她說要与宋溪之恩断义绝,但是如果情感真的可以受人掌控,那么世上還怎么会有這么的贪嗔爱恨、求不得、放不下?
她想放下所有的過去,朝前看,可是连前路都刻满了宋溪之的影子。
一個人的一辈子不過是四五十年的光阴,他已经占了她将近二十年的光阴……
……半生光阴……一個人又還有几個半生经得起等待……
……罢了……罢了……
宋夏澜起身翻开枕头,拿出底下压着的红色方形锦袋,由于主人经常把玩,它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了。拿在手裡,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边角起了毛毛。
借着幽微的烛火,她打开锦袋。
锦袋裡面装着的是一個由头发丝制成的同心结,還有一串东珠十八子手链。這些都是宋溪之的东西。
宋夏澜放在手心把玩许久。
在天破晓前夕,她起身借着烛火,烧了同心结。
当第一束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烛台上只留下一小撮尔灰烬。
宋夏澜迎着黎明的光,笑了。
在景简华出门上朝之前,她說:“我去。”
景简华分明感受到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他沒有提,只是应了一声:“好。”
她自然也察觉到這一点:“谢谢。”
她沒有用陛下两個字,因为這是属于合作伙伴之间的信任。
景简华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看着眼前淡如青烟的女子,回答說:“不必。”
两人各有所需,各有所求。
她要权力,要站在最高处的风光与自由。
而他要一位完美的皇后,要一個远离女子的借口。
谁也沒有欠谁,自然也就不必道谢。
宫门重重掩映,重重打开,重重关闭,两人的距离也越来越来远……直至消失不见……
……七月,大婚如期举行。
宋溪之和景和舟大婚那日,宋夏澜還是去了现场。
将近二十年的光阴,她需要给自己一個交代,也是一個彻底的了断。
如果临阵当了逃兵,那么以后她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大婚大日,漫天的红色触目惊心,正中央是一個大大的“喜-喜”字。
宋夏澜高坐台上,看着下面身着喜服的两人。
香烟飘渺中,礼生的声音高亢有力:“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爆竹声還在噼裡啪啦地响個不停,宋夏澜看着那人的红盖头,眼裡的光一寸一寸湮灭下去。
终究陌路……
她闭眼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酸涩,以免让其它人察觉到她的失态。
“要過去看看嗎?做個了断。”身边的景简华在她耳边低声說道,“朕在這裡等你一刻钟。”
他知道些什么?
宋夏澜脑子混乱一片,已经来不及思考他是怎么知道她和宋溪之关系破裂的。
等她再回過神来,人已经走到了后院的新房前。
這個时候景和舟還在前院喝酒,一时之间肯定不可能過来。
宋夏澜迟疑了一瞬,手還是推开房门。
“吱呀——”门开了。
裡面的婢女和婆子看见进来的人是她,神情明显有些惊愕。相互望了望,還是知趣地退了下去。
宋溪之坐在喜床上,双手放在小腹前,头上罩着红色的绸布盖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宋夏澜看向旁边的玉如意,迟疑了一瞬,握住一端,手一挑,红盖头飘落。
那人看過来,潋滟的桃花眼熠熠生辉,唇边的笑容比桃花還要绚丽:“澜儿。”一瞬间,宋夏澜泪如雨下。
怎么会?眼前的人不是他,不是他。即使演得再像,也不是他。
虽然长相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她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认出来。
既然眼前的人不是宋溪之,那么真正的宋溪之到底去哪裡了呢?
宋夏澜颤抖着伸出手揭下那层面具,面前的人静静坐在床上,沒有阻拦她的动作。
“哗啦!”面具撕开,背后露出的是赵铃那张寡淡清秀的面孔。
真的不是他。
眼前的這個人肯定知道一些宋溪之的去向,但是宋夏澜什么也沒有问,就直接出了房间。
因为她心裡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宋夏澜不敢问。
她今天来這裡,是为了和過去做一個了结,但是恐怕她這辈子永远都不能如愿了。
夜裡的风真大呀,吹得她眼裡都进了沙子。
明明說好不哭的,泪水却怎么止不住地往下流呢?
……
回宫之后,宋夏澜沉默了很久,最终還是找了洛青峰。
出乎意料的是,洛青峰也很是消沉,听說,他有個亲人于近日去世了。
宋夏澜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了宋溪之的病情,洛青峰或许是察觉到什么,沒有多做无畏的辩解,直接拿出一封信:“這是他拜托我交给你的。”
她接過信,却沒有急着拆,直勾勾盯着洛青峰问:“你直接回答我:他還活着嗎?”
洛青峰镇定地說道:“還活着。只是病還沒好全,他就离开京城了。”
面对她的怀疑,他說:“我只是一個大夫,沒有必要骗任何人。”
如他所說,他只是一個今日才来京城的大夫,的确沒有理由帮着宋溪之,亦或是其他人来骗她。
可是宋夏澜心底总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她忽略了一样。
等洛青峰离开之后,宋夏澜拆开信。
……
夏澜,你看到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京城了。
谢谢你這么多年的陪伴。如果沒有你,那些日日夜夜未免就显得太過冗长和无聊。
谢谢你送的那场烟花,银河为“溪”,玉带为“之”。
一直沒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很喜歡這個生日礼物。
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和你去江南居住。但是我生性自私、又過度重视自由,比起两個人,我還是更喜歡一個人生活的状态。
所以我才会假借跟景和舟成婚来远离京城。
不過既然你已经看到了這封信,就說明你已经识破了我的计划。
夏澜,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不可能一辈子在一起。
我有我的路,你有你的路。就算前二十年我們因为血缘关系的羁绊,得以同行一段路程,彼此照顾,彼此安慰,但是当走到人生岔路口,该分别的时候還是得挥手作别。
我們两個各自都有自己的归程。
夏澜,不要往回看了,向前走,去实现你一直以来的愿望。
我不希望我成为你的负担,也不希望這份情谊成为你通向梦想道路上的拦路石。
景简华会是一位好皇帝,你也会是一名好皇后。
你的名字将会镌刻在青史上,永恒不朽。
我的离开,无论对你還是对我来說,都是一件好事。
所以,夏澜,你不要派人来找我了。
宋溪之留。
……
宋夏澜看完信,泪水滴落在纸上,洇晕开来模糊了落款。
她的梦想?
她的梦想不是由他一手塑造的么?那不是……他的梦想嗎?
既然如此,难道他不该陪着她一起来完成嗎?
骗子……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秋风乍起,四十多年的时光已经倏忽而過。
偌大的后宫依旧只有她一個人。她和景简华依旧還在分床睡。
景简华对于女人的恐惧与厌恶依旧未曾消退。
但是關於帝后二人至死不渝的爱情传說依旧在人间流传,并且還将流传的更久……
宋夏澜看着病床上的景简华,他已经老了,她也老了。
曾经光滑的肌肤如今已爬满了皱纹,青丝成了白丝。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境花辞树。
在時間的洪流中,所有人都老了,唯有一個人永远地停留在旧时光裡,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我曾经听父皇說過,皇宫裡有一种药,名为千机散。這是一种非常隐蔽的慢性毒,中毒者的身体会随着時間的推移变得越来越虚弱,直至他的生机被毒性完全吞噬掉。
但是从病症和脉象来看,中毒者的身体情况就和天生弱症差不多,即使最后死了,也一般会被认为是病死的。完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想起景简华刚才告诉她的话,宋夏澜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宋溪之分明是中了所谓的“千机散”,他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永远的二十岁。
所以,什么离开京城,想独自一個人生活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
骗子!
景简华躺在病床上,声音虚弱:“我的時間已经不多了,或许熬不過這一关。我想,有些事情应该告诉你。”
“這种毒药虽然药效十分隐蔽,但是使用起来也非常麻烦,不仅需要长期服用,而且還具有特殊的味道,不易掩盖。”
宋夏澜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說……”
景简华点头:“父皇临终前告诉我,宋相曾经向他要過千机散。”
宋辞,竟然是他。
真是荒谬至极。
谚语常說:虎毒不食子。
宋辞却连亲生女儿都下得了手。
這样的人……她竟然帮一個這样的人实现了他的愿望,帮着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宰相的位子上。
宋辞杀了宋溪之,她却成全了仇人。
真是荒谬至极。
荒谬至极!
……
歷史记载:大庆朝九十八年,庆武帝景简华于明熙宫驾崩,文慧皇后宋夏澜当夜服毒自缢,殉情追随先帝而去。
文慧皇后的才智堪比男儿,屡出奇谋。与庆武帝两人共同将大庆朝带上巅峰,缔造了千年难得的盛世景象。
此外,名相宋辞听闻庆武帝驾崩的消息,当即掩面而泣,痛哭不能自已。当天夜晚与文慧皇后先后追随先帝而去。
另有野史记载:
庆武帝驾崩当日,文慧皇后为防宋相一党挟天子以令诸侯,传旨将宋相召入皇宫,以毒酒鸠杀。
后世研究者看了野史之后一笑而過,一来,庆武帝驾崩的时候,宋辞也年事已高,基本已经不管朝政之事,只是挂個虚名而已。
文慧皇后因为害怕宋相架空幼帝所以毒杀亲父的理由根本就不成立。
二来,文慧皇后是歷史上出了名的贤后,不可能做下這样的事情。
在另一個时空裡,宋溪之看完了他死后的事情后续,看到宋夏澜的时候,手指在虚拟屏幕上停留了一瞬。
“她竟然认出了赵玲假扮的我。”
“真是令人意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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