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北風折斷百草，呼嘯而來。
楚越站在山頂上好久，久到指尖凍結了一層薄冰，他才恍然想起，這後山上比玄清宗的任何地方都要冷得多。
有一隻豺狼剛要把地上的一塊骨頭叼走，楚越眼眸一凜，一道掌風出去將其打飛數米遠，摔到地上嗷叫了兩聲便沒了動靜。
他收回手，來到狼羣分食後的“殘羹”面前，當目光落到那一堆白骨時，呼吸微微一滯。
楚越眼前浮現出一張年輕秀美的臉，那張臉美得雌雄莫辨。當時在魔宮，伍曼貞將自己綁起來，眼睛異常的明亮，霸道地說：
“我很喜歡你，你便從了我如何？”
他冷臉迴應，可對方還是鍥而不捨地追問。
“我這輩子只喜歡你一人，我不管什麼世俗看法，你身在魔界，自然也不用！”
昔日一字一句歷歷在目，那時自己只覺得聒噪，如今的他安安靜靜……每一寸肌膚被碾碎，混雜在髒髒的泥土裏，任人踐踏。
楚越彎下腰，伸出手去撿那一塊塊白骨，白骨上還粘連着一絲血肉，看起來是被野獸撕咬過的。
他一邊心裏默數着，一邊將拾起來的白骨放到另一隻手的掌心上。
一……二……九。
人體兩百多塊骨頭，如今只剩下九塊。
末了，他望着那拼湊出來的一隻手骨，怔怔地出神。接着便莫名覺得心口發悶，一種陌生的感覺將他的心臟包圍，難過得讓他有些呼吸困難。
小魔頭死了，不是件好事嗎？
這個答案他心知肚明，只是能告訴的人卻已經入了那三尺黃土。
……
窗外飛雪簌簌地下着，積雪壓垮了在苦撐着的枝丫，可以預見將會有一場暴風雪來臨。
楚越倏然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
只是……做夢嗎？
他剛從夢中驚醒，即便是覆蓋着厚厚的棉被，他還是感到汗水浸溼了衣服和相貼的棉被那一面。
片刻後，他翻開棉被想要下牀，但是在臨下牀的時候，又愣住了，坐在牀邊好久不動。
已經四天了，師尊都還沒有處置伍曼貞。每當問起，師尊言語都模棱兩可，似乎是不想他知道什麼事情。
況且，如今魔界蠢蠢欲動，時刻威脅着修真界。按他們生性狡詐的性情，多半不會到約定的第七日動手，更有可能會先一步偷襲。
也行，到了第七日，師尊會當衆處死伍曼貞，以振我方士氣。
思及此，他忙穿上鞋，披上外衣，然後將燈盞吹滅，將一切事物收拾得毫無端倪，便迎着風雪走出了門。
真相如何，也許應該自己去看一看。
他沒有讓任何人通報，便進入了乾坤殿，偶然有遇見的弟子，他也含混地應付兩句。
好在，他身爲宗主唯一的親傳弟子，此番前來，並沒有引起一絲懷疑。
他在房中來回踱步，目光在四周觀察半晌，心中疑惑地想，那日他跟着師尊來到這裏，然後師尊便消失了。
他忽然看着對面的那幅畫，窗外的風吹過來，畫卻紋絲不動。
楚越福至心靈，他走到畫前端詳了片刻，然後伸出手將其取下來。
那畫下竟暗藏玄機……
楚越以爲自己找到了師尊的地牢位置，他在寂靜的通道了走了沒一會兒，便覺得周圍溫度大幅上升。
緊接着，他看到了此時難以忘懷的一幕。
這應當是一間藥房，那兩旁的桌上堆砌着藥材丹藥多不勝數，可是在一側卻放着一隻巨大的煉丹爐，熱源便是從它傳來的。
當小童子轉過頭來，楚越立即躲到一邊，後背緊貼着牆壁。
他不禁皺起眉頭，自己以前從未聽師尊提起過，這裏有個煉丹房。
任壹扭過頭，繼續拿着蒲扇扇風，控制着着丹爐裏的火候，一邊還悠閒地閒聊道：“你放心好了，等你三魂六魄皆散盡，我還會留着你的肉身……嘿嘿，滋養我的藥材。”
“你昨天不是挺能叫喚的？現在爲何啞巴了？”
任壹見頭頂沒有反應，便疑惑地擡起了頭，卻看到伍曼貞微笑看着自己：“去死吧，蠢貨。”
任壹太陽穴猛地一跳，頓時感到身後靠近了一個身影，然後脖子上傳來劇痛，眼前一抹黑便軟軟地往前倒下去。
“楚大哥！”伍曼貞驚喜地喊了一聲。
這幾日受的所有苦，在見到楚越的這一刻，好像都如雲霧般瞬間消散，終於迎來了他的太陽。
“我就知道，楚大哥一定不會那麼狠心！”
楚越對他的討好之意無動於衷，反而警戒地看着他：“我想知道，你犯了死罪，爲何師尊遲遲不動手？”
伍曼貞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相比於問東問西，不如先放我下來。”
楚越稍作思考，便擡手凝了一道飛刃，將半空中的繩索切斷，在伍曼貞掉下來的那一瞬間，箭步上前，穩穩抱住了他。
伍曼貞手臂緊緊攬着他的脖頸，直到落地纔想起方纔那茬，又立即推開他。
“你偷了什麼？”
伍曼貞明明氣息虛弱，整個人跟薄紙一樣，似乎風一吹便能把他吹跑。
“那是我兄長寄來的信，我兄長的東西便是我的，算不得偷。”
“你的意思是……伍南葉將信寄來玄清宗？”
伍曼貞默然不語。
楚越內心情緒複雜，面上臉色冷冷的，斥責道：“這不可能！你竟敢污衊我師尊！”
“哼。”伍曼貞只是看着他，眼神竟有幾分可憐，“你從一進門便知道了吧，因爲我直接說破，便接受不了？”
“事實便是如此，你師尊是個半仙半魔的怪物。我很熟悉魔氣的味道，那老頭身上魔氣太重，而且帶着股腐朽的難聞氣味……可笑他病入膏肓都不自知！”
伍曼貞因爲激動，蒼白的臉上浮現微微紅暈，他指着滿屋的藥材，重重地喘氣道：“你不是想知道，你師尊關我做什麼嗎？你師尊入魔，魔氣勢必將他反噬，而唯一的辦法便是服用丹藥，增元補氣，才能壓制住魔氣！”
聞言，楚越臉色微變，仔細想想便什麼都明白了。
“……”
伍曼貞忽然有些後悔了，他朝楚越伸出雙臂，眼神無助地央求，道：“帶我出去吧，楚大哥……”
楚越擡起手，即將碰到他的手指，下一刻他耳尖微動，聽到了有人走近的腳步聲。
他道：“不好，師尊來了！”
“什麼人？！”
外面傳來的聲音，使兩人臉色均變得十分難看，楚越放在伍曼貞後背的手點住他的穴道，然後迅速將他塞到一張桌下。
“閉上眼睛，我一會兒帶你出去。”
伍曼貞動不了，發不出聲音，只有一雙眼睛動了動，眼神幾乎是在祈求：不要把他留在這裏。
楚越努力忽視，然後站起身，將暗紅色桌布重新蓋下去，在蕭澤立進門之前，神態恢復平常。
蕭澤立神情有幾分慍怒，他看着地上被打昏的任壹，掃視了一圈，見空中繩索已斷，臉上露出一個冷笑。
“你還算有點本事，竟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做手腳！”
他朝着那張桌子一步步走去，忽然見到楚越從一旁走了出來，朝他躬了躬身：“弟子楚越，拜見師尊。”
蕭澤立放在身側的手，掌心凝聚靈氣，他站在那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楚越？你三更半夜來這裏做什麼？”
這種伎倆，用過一次便罷了，再用如何能叫人相信？況且楚越爲人本分，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碰”的一聲，楚越硬生生承受了蕭澤立一掌，他重重摔在對面的牆壁上，那牆壁頓時凹陷一個坑。
這一掌，蕭澤立用了九成功力，確是下了死手。
“你生性狡詐多端，難以馴服。這一次想用這法子逃出去，未免太天真了……”
楚越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才艱難地坐起來，臉色慘白如紙，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
伍曼貞一顆心倏然揪緊了，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鼻尖發酸，只恨自己無用，讓楚越受苦。
那血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明顯是人血。
蕭澤立臉色一沉，他驚疑不定地去問道：“楚越……真是你？”
他快步走過去，想要扶起楚越，可是後者卻開口了：
“是徒兒有錯在先，未得師尊允許擅自闖入。”
“我不怪你，只要你將他交出來，往後你還是爲師的親傳弟子。”
楚越捂着心口站起來，身形還有些搖晃，他擦去嘴巴溢出的血，道：“我已經知道師尊的祕密。”
“……”蕭澤立眼神掠過一絲狠辣，默然盯着他。
“師尊待我恩重如山，我未能報答一二。我若是能以死守住這個祕密，便算是死得其所。”
“我想最後一次求師尊成全。”
蕭澤立沉默地站在原地，神情晦澀難懂，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半晌過後才沉聲道：“走吧，我沒有你這個徒弟。”
楚越步履蹣跚着走出幾步，在門口便回過身，朝蕭澤立的背影跪了下去，叩了叩首。
他額頭貼着地面，發自肺腑地說道：“無論師尊變成何種模樣，都是我最尊敬人，教誨之恩當來世再報。”
之後，便將伍曼貞從桌底下拉了出來，兩人互相攙扶着，從通道走出去。
……
也許是蕭澤立放行，他們離開的路上，沒有遇到攔阻的人，此時外面大雪仍在下着，地上已經積累了一層霜雪。
但是，兩人的心情卻格外晴朗，伍曼貞讓楚越把胳膊放在自己肩上，自己一邊笑一邊說道：
“楚大哥，我們現在去哪裏？”
頭頂的聲音也帶了幾分輕鬆，“如今修真界不太平，魔界與妖界又動盪不安，你我勢單力薄，去人界最好。”
“楚大哥，你不待在這修真界，我也不回那勞什子魔界了，你我一同離開，遠離紛爭，去過我們的快活日子！”
“嗯。”楚越眼神溫柔地看着他。
穿行在山道之中，兩旁是銀裝素裹的灌木叢，在凜冽的冰雪氣息中，夾雜了幾分草木的清新。
楚越動了動鼻尖，總覺得聞到了花兒的馥郁芳香，那股香味若有若無的。
他身旁的人神態靈動，臉上浮現嚮往之色：“我們去人界要做什麼呢？”
伍曼貞算盤打得精，嘴上滔滔不絕道：“第一件事便是找塊風水寶地，環境要清幽；在那裏建個小屋，只有我們兩個住；第二件事便是在附近種一片桃樹，今年種下，來年三月盛開定然極美。我們像凡人一樣生活，凡人“以食爲天”，第三件事便要在屋外圍一個籬笆，種菜養鵝，將來老得走不動了，也餓不死。還有第四件……不，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一起做……”
楚越聽着聽着，竟覺得這聲音宛如一支入夢曲，將他漸漸拉入夢境，夢境中的花香似乎是桃花的芬芳。
“誒，我說了半天，楚大哥你有什麼想法？”
身上的人沒有回答，伍曼貞心中猛地一跳，便擡起手去摸楚越的臉，爲什麼這麼冷……
“噗”的一聲，楚越喉嚨中的鮮血再也壓抑不住，吐到旁邊的灌木叢上，血珠從綠葉上滾落，在地上飛濺出朵朵雪梅。
那抹猩紅，刺痛了伍曼貞的眼睛，他將楚越放下來，手捧着他的臉頰，聲音顫抖：“你剛纔爲什麼不說，你明明已經……”
“我沒事……”楚越蒼白的臉上，牽扯出一個笑容，“還有幾階便到了，我們快些走罷。”
“那你……那你不許死，聽到沒有！”伍曼貞臉上佈滿淚痕，他吼了一聲。
“好。”
伍曼貞再一次攙扶着他，向山道往下走，楚越沒有騙他，還有三個臺階，便到山腳了。
可是，當他腳下踩着地面，雪地上的一根枯枝，發出了“咔”的一聲，同時耳畔傳來一個若有若無聲音。
當聽清了身上的人說了什麼，他緊繃的神經終於崩潰。
“楚越，你……你不能死……”
伍曼貞失去了全部力氣，他和楚越一起摔到在雪地上，他爬到楚越身邊，緊緊抱着他，低聲啜泣起來：
“你……你騙我。”
他腦海裏仍舊迴響着楚越最後說的那句話。
他聽到，楚越在他耳畔放輕了聲音，溫柔又繾綣，彷彿將畢生的愛意融在其中——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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