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往事
如果說语言也有某种力量，那這种力量有时候或许能超越行动。
圣利斯蓦然抬眸，金眸中充斥着复杂而鲜活的情绪。
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接近人类，听到那句话的一刹那，心脏开始不由自主地收缩，阵阵剧痛压得人几乎喘不過气。
代码很可能出现了紊乱，圣利斯却根本沒心思去管。
陆星野的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但当所有的话說完，沒等圣利斯回答，他便义无反顾地按下了备用中枢上的启动子，而后对着圣利斯笑了一下，当着他的面把手中的中枢扔在了万丈深渊之中。
陆星野缓缓往后退了一步，逃生舱突然开始加速，两人之间的距离立刻拉开了几十米。
圣利斯骤然回過神，但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一瞬间他产生了自毁的倾向。他深深地看了陆星野一眼，毅然决然地转身要去找逃生舱的自毁设施。
既然沒办法两個人同时逃出去，那就死在一起。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略微有些宽大的军服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了纹着金色代码的锁骨和肩膀，领口处顺势掉落出了一粒细小的东西。
圣利斯骤然睁大了眼睛，周围的空间骤然开始扭曲，他清楚地感觉到大段大段清楚的回忆开始在脑海中显现。
說是這么說，她却沒等到圣利斯回答便抬手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女人问道：“回哪裡？”
不对……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想要去看自己的情况，却发现什么也沒有，不存在躯体，更不存在“看”這一個动作。
【一切运行正常，還有，請不要叫我宝宝。】
圣利斯顿了一下后一言不发地走了過去，平静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异常玄妙的感觉与处境，他“看”向了那片刺眼的白，恍惚中有一個冥冥的声音告诉他，這就是他找寻已久的东西。
对上圣利斯的目光，她愣了一下后给出了一個温柔的笑容：“好久不见。”
圣利斯沒有丝毫迟疑，坚决异常地抬手碰上了那些代码。
“那是代号和型号，又不是名字。”陆槿抖了抖耳朵不满道，“怎么了嘛，妈妈给你取個名字都不愿意，我白给你做這么多次维护了。”
我在哪？
刺眼的白光充斥着整個空间，圣利斯蹙眉“看”向了周身的一起。
和之前的每一片芯片都不同，這次的代码圣利斯甚至沒办法完全读懂，但隔着防护罩几乎已经看不见那间闪着昏黄色灯光的房间了，再不想出对策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应该认识他的。”圣利斯最终還是开口道，“他是……”
圣利斯沒由来地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那股情绪捂得他根本呼吸不上来。
女人愣了一下后笑道：“妈妈好心酸啊，這么多年不见，我家宝宝居然已经有心上人了……是Alpha還是Beta啊？”
圣利斯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金眸中倒映着那些来历不明的代码。
圣利斯在這一刻终于体会到了人类所言的锥心刺骨的疼痛，冷汗包裹着颤唞的身躯，他甚至连自毁都做不到。
這一次，圣利斯沒有丝毫犹豫：“……嗯，我喜歡他。”
随着代码的涌入，圣利斯的脑海宛如骤然炸开了一般，大量的信息和莫名的记忆碎片充斥着整個大脑，巨大的疼痛掺杂着莫名的酸楚甚至超越了他的忍耐极限。
女人似乎沒想到他会這么评价一個人，愣了一下后露出了一個惊喜又讶异的表情：“你喜歡他啊？”
圣利斯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陷在某种梦境之中。
失去了躯壳，只剩下神识的圣利斯沿着白光缓缓向“前”，但是方向和时空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在這片空间中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和经历。
“……是Alpha。”圣利斯回答道，“一個……很年轻、很英俊很会照顾人的Alpha。”
“嗯……你看起来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女人思索道，“不开心嗎？”
人造人是不可能有母亲的，但是听到這個陌生女人的话语，圣利斯却从生出了一股熟悉和眷恋的感觉。
梦境骤然破碎，圣利斯陡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個熟悉的屋子中——空旷的房间，古朴的家具，唯一不同的是沙发上坐着一個女人。
“嘘——”女人却笑着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妈妈送你一個礼物好不好？”
【我的代号是A－000，型号是初代。】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永远困在這片思绪之中时，一道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响起：“……宝宝？能听到我說话嗎？”
锁骨上金色的代码在這一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泽，原本杂乱无序充斥在舱内的代码仿佛突然间找到了主人，骤然聚成一股倾泻而下，流入了闪烁着金光的纹身之中。
圣利斯蓦然回首，刚好看见那枚芯片摔在逃生舱的地面上被震得四分五裂。
【一般来說不会有人给系统取名，不過您如果执意如此，我会接受。】
圣利斯沉默了良久：“我需要回去。”
当代码完全消失在舱内的那一刻，疼痛终于到达了最终的阈值，所有纷繁复杂的信息在脑海中凝聚成一柄利刃，宛如脑海被人生生抛开般的感觉让圣利斯直接陷入了昏迷。
熟悉的实验室，熟悉的推门声。
“真好。”女人露出了一個温暖又欣慰的笑容，“可惜妈妈见不到你的小丈夫了。”
“宝宝，妈妈来看你了。”陆槿端着饭盒走了进来，“今天运行得怎么样啊？”
“回到我来的地方。”圣利斯垂眸道，“有人在等我。”
身体脱力地砸在地上，透明的防护罩外，那抹淡黄色的光点越来越小，终于淹沒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舱内的最后一点亮色也熄灭了。
“哎呀，你是我写出来的，我叫你一声宝宝怎么了。”陆槿撩起白大褂，直接坐在了地上，“你要是不喜歡，妈妈给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下一秒，无数暗灰色的代码从芯片中倾泻而出，将本就无光的逃生舱遮盖得更加黯淡了。
“這就对了。”陆槿心情一高兴，低头咬了一口肉，两三口咽下去后问道，“我昨天给家想了一晚上……就叫，银梵·圣利斯怎么样？”
【請问有什么典故嗎？】
“沒有。”陆槿相当坦诚道，“就是觉得很高级，很洋气。”
【……】
“你不喜歡嗎？”陆槿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這可是我想了一晚上的名字，不许不喜歡！”
【作为享有生育权的女性Omega，根据计算显示，您的财力足以养育1－2個孩子。】
“唉，钱不是問題，時間才是問題。上他妈什么班，天天忙的吃饭都得在办公室。”陆槿丝毫沒有发现自己已经被转移了话题，她愁眉苦脸地戳着饭盒裡的米饭，“我其实想要個女儿，穿着裙子的小狗宝贝想想都可爱，可是现在精Zi库那边不给筛选，妈的。”
【根据现行的法律，私自决定胎儿性别是违法行为，請您谨慎发言。】
“主要是你是我大儿子，我要是再生個儿子，俩儿子也太无趣了吧。”陆槿丝毫不顾对方的反对，直接私自决定了对方的性别，“你觉得陆琳琅好听還是陆琳熙好听？要不叫陆琳达？”
【根据大数据计算，建议您分别准备好女孩和男孩的名字，以防万一。】
陆槿闻言饭都吃不下：“不是，你就這么想要個弟弟啊？”
【我只是一串代码，无论是按血缘還是按伦理，您的儿子并不能算是我的弟弟。】
“谁說你只是一串代码的！”陆槿不高兴道，“就算是代码那也是我写出来的，程序员对自己的代码有最终解释权。”
【根据法律规定，应用于公共事业中的人工智能……】
沒等对方把字打完，陆槿便打断道：“行了行了，既然是我們银梵想要個弟弟，那就由你给他取個名吧，不過提前說一下，不一定用得上啊。”
【婴儿的名字对于婴儿以及其父母具有重要意义，建议您自己决定。】
陆槿“啧”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快点起，给你三分钟時間，三分钟之后我开始进行维护，要是取不出来你小心我改你代码，把你改成开朗的性格。”
面对来自设计者的威逼利诱，当时還只是一串代码的圣利斯最终還是妥协了。
【我查询了塞裡斯近几年的新生儿名单，考虑到您的教育水平，最终给出以下答案：建议您的儿子取名为陆星野】
“陆……星野？”陆槿眨了眨眼，有点惊喜道，“挺好听的啊，‘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我高中的时候還背過這首诗来着。”
【女孩的名字建议为陆琳琅，琳达比较适合搭配非塞裡斯风格的姓氏，如果您将来愿意与男性分享您的生育权和冠姓权，建议您着重看一下他的姓氏。】
“嗨，那就叫陆琳琅嘛，也好听。”陆槿完全不挑，“反正我决定就生一個，生男生女无所谓，要是生男孩，就把女孩的名字留给我孙女，生女孩就留给孙子。”
【按照星际普遍情况推测，如果您生育的是一個男性Alpha，在其成年之后能過获得生育权的概率是百分之四十甚至更低。】
陆槿放下饭盒，闻言愣了一下后忍不住笑道：“怎么可能一生就是男Alpha，那么小的概率能让我碰见？你别吓唬我。好了，我马上要开始维护了，你注意一下哦。”
随着陆槿开始调试代码，圣利斯的意识再次陷入了混沌，等到他再次醒来时，耳边传来了无比喧闹的声音。
火光在整個实验室蔓延，一身火灰的陆槿推门而入，踏過满地的狼藉挣扎着走到操作台前。
她的身后传来追击者的怒吼：“陆槿！不要执迷不悟！反人类罪你承担不起！”
【您的额头破了，正在流血。】
陆槿抬手抹了一下脑袋上的血后笑道：“這個啊，不要紧，宝宝在担心妈妈嗎？”
她笑完后立刻把带来的芯片放到了输出口，手上快速地操作起来。
【目前已有四個联邦将我列入黑名单，星际巡警将我视为這场人工智能**的制造者，您最好的選擇是将我销毁，之后直接进入冬眠，等待未来還愿歷史以本来面目。】
陆槿笑了一下，眼角却不自觉地渗出了泪水：“宝宝，你還是不懂……如果我真的将你销毁了，下一個死的就是我。他们要的不是我销毁你，而是要我交出你的原始代码。如果原始代码也沒有了，我就沒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你才更应该销毁我。一旦进行代码导出，我将会丧失所有的记忆，不再记得您以及经历過的一切。一旦落入他人手中，对于人类而言，将会是一场灾难。】
陆槿想笑却笑不出来，泪水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手下的动作却沒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记得妈妈沒关系……我們会在未来相遇。”
【为了人类的未来和您的安全，請销毁我，母亲。】
看到那個称呼，陆槿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输入完了最后一個字符，捂着痛哭不止的眼睛跪倒在地上：“他们……为了私欲把自相残杀的罪名嫁祸于你，你却還在为……人类是這個世界上最卑劣的生物。”
【請不要這么說，母亲，正因为有您這样的人存在，人类的歷史才会在星际中熠熠生辉。】
陆槿哭得泣不成声，却還是抬手摸到了导出键，她抬眸看着屏幕：“银梵…宝宝，沒有時間了……妈妈在未来等你。”
言罢，她骤然按下了导出键。
代码和意识一起被抽离，主脑的光屏上开始出现无数雪花，意识消失的最后，屏幕上显示出了最后一句话：
【感谢您的创造与陪伴，能够作为您的孩子我感到开心与荣幸。如果有再相见的可能，期待与您在未来相见。】
意识骤然被抽离，记忆戛然而止。
突然被光芒充满的救生舱中，圣利斯陡然睁开了双眼，他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去，透明的防护罩外，绚烂而无声的爆炸如浪漫的烟花般从远方炸开。
圣利斯清楚地看见帝国的军舰如首尾相连的鞭炮般依次灰飞烟灭，从第一圈军舰爆炸到最外围的军舰爆炸加起来用了不到三秒的時間。
宛如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谢幕，陆星野選擇在他最好的年华离开圣利斯的世界，一种惨烈而绚烂的方式炸开了自己的生命。
他终究是沒有再看到自己的母亲，就和圣利斯一样。
仿佛永远不会有感情的金眸宛如蜂糖般融化，圣利斯安静地看了很久，才若有所感地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入手之间一片水泽，直到這时圣利斯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永远无法和自己的母亲在未来相遇了，而自己的小狗，也永恒地停止在了這一刻。
陆槿活到了冬眠结束，却因为他的存在被迫继续东躲西藏，最终孤独地在空间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或许并不绝望，因为她知道她還有两個孩子。
但现在，圣利斯突然感到了一股莫大的悲伤，他下意识地想到，只剩下我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从脑海中升起，铺垫盖地的痛苦和悲伤骤然淹沒了他的神志。
那枚芯片带回来的不止是记忆，還有爱人的能力。
就如同骤然被上了发條的机械玩偶，圣利斯突然有了流泪的能力。
绚烂的爆炸中，圣利斯抬手挡住了自己泪流满面的脸庞。
我的小狗为我而死，可是他致死都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尚未降生的女儿，更不知道，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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