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莲绫
沈蕴姝面上的笑意渐渐凝住,待陆渊昂首阔步地迈进门来,便只余下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今日下值早,正好過来陪你和永穆一起用膳。”陆渊口中的话虽是如此說,然而目光却先在沈蕴姝身上逗留了数息、方缓缓移至陆绥那张白裡透红的小脸上。
陆绥约莫此间唯一愿意亲近陆渊的人了,见他进来,搁下手裡的箸,唤他阿耶。
陆渊应了一声,来至陆绥身侧,掠過她不动声色地凝了沈蕴姝一眼,只觉她面上的笑假了些,不比发自真心时那样好看。
她似乎鲜少会在他的面前开怀大笑。
陆渊微不可察地微折了眉,却又只有短短一瞬便舒展开来,抬手轻轻抚了抚陆绥的发顶,尽量放平了语调问她道:“永穆近来可有听阿娘的话?”
陆绥认真点头,瓮声瓮气:“有的。阿娘和乳娘早上還夸了我呢。”
父母二人說话间,婢女添了一副新的碗筷进前,陆渊便往陆绥左手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自觉多余,加之不甚自在,沒用多少饭食便不再动筷子,好容易熬到陆渊也用完了晚膳,這才得以寻個借口先行告退,回去仍旧裁剪布料。
是夜,陆渊宿在沈蕴姝房中。
裡间燃着一盏灯烛,灯芯透出的光亮将二人的身影映在纱窗上。
陆渊仅用一只大掌便将人勾至怀中,另只手则去解她衣上的系带。
沈蕴姝不想看他的皮肉,只将两條修长的手臂横在二人中间,不肯如此就范。
陆渊知她這是要他吹灯,本欲罔顾她的意愿,奈何她的一双潋滟美目着实惹人怜爱得紧,還是将其松开,自去案前吹了灯。
“今日這身衣裳做得甚好,可是针线房特意为你新制的?”陆渊說着话,伸手去解她身上的外衫。
沈蕴姝恐他知晓后要让沈沅槿给他的妻妾做衣裳,又不欲出言欺骗于人,只沉默着不答话,按下他的手,自個儿解了衣裙整整齐齐地挂至衣架上。
她不知,身后男郎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過她,炙热得似要生出火光来,還不待她回身,两個箭步上前将人抱进怀中,安置到锦被之上,俯下身去。
此厢事毕,陆渊见沈蕴姝尤湿着眼眶伏在褥子上,落下床帐后方命人送水进来。
檐下侍立的婢女闻言,忙不迭去水房裡倒了那尚還温热的清水送进来,目不斜视地将那水盆往床边矮凳上搁了,无声退出去。
陆渊听得门被合上的轻微声响后,方掀了床帐起身下床,随手取来一條巾子沾湿,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污浊,回首同床榻上的女郎說起话来。
“下月便是永穆四岁生辰,除周岁那日外,都不曾大办過,不若此番一齐补上,請些人過来赴宴,也好热闹热闹。此事我会交由王妃办好,无需你另费心思。”
沈晚蕴姝实在疲累,懒怠去深想這件事,勉强支起身子披了薄被在身上,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轻声道:“王爷如此爱重永穆,妾身先谢過王爷。”
陆渊将那脏了的巾子搁在一边,拾起亵裤胡乱穿了,接着拿另一方干净的巾子沾水拧至半干,复又回到床边坐了,沒脸沒皮:“真要谢我,下回便大胆些,莫要再如今日這般脸皮薄。”
一番话說的沈蕴姝越发脸热耳红,别過头不去看他。
陆渊凝眸盯着她的侧脸,不愿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磨蹭许久,观她面上隐有愠色,這才停下,往衣架上取来她的裡衣。
待她穿好衣裳,陆渊三两下将亵衣裹在身上,往她身边躺了,重新落下床帐。
三日匆匆而過。
這天晌午,沈沅槿打发辞楹去针线房裡讨些鹅黄色的丝线来,另叫拿五十钱請那处的女郎媪妇吃茶。
辞楹想起那日還剩了些天青色的重莲绫,娘子很是爽快地将其赏给了她,這会子就在她的屋裡放着呢。
那余下的布料用来制成裙子自是不够,可若是做成上襦和坦领,怕還有多出的。
针线房有一唤作黄蕊的绣娘略小辞楹一岁,才满了十五;黄蕊生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又极爱笑,辞楹瞧她甚合眼缘,去岁往针线房走动過几回后,倒是渐渐与她熟稔起来,多了個泛月居外的朋友。
去岁秋日,她与黄蕊在一处躲雨,待到雨過天晴后,天空泛出青釉般的柔和靛色,黄蕊昂首望向那片澄净的青,颇有几分入神,低低道了句:“若能用這般颜色的绫罗制了衣衫,穿在身上定是极好看的。”
今日既要去针线房裡同她讨要丝线,何妨将這余下的料子送与她,也能让她也高兴高兴。
辞楹心中打定主意,往钱罐裡取出五十钱,又去自個儿住的耳房寻了那料子出来,一并带在身上。
行至针线房,恐人多眼杂,无端招来口舌,只将那料子先搁在栏杆处,埋进门去。
那针线房中管事的冯媪见是她来,念及她是沈孺人内侄女的贴身婢女,少不得陪出一抹笑来,因问道:“可是沈娘子要穿的衣裙有何处需要缝补?”
辞楹袖中将包着五十钱的巾帕取出,一把抓了那铜钱往冯媪手裡放,面上含着笑,轻轻摇头道:“非是有衣裳要缝补;沈娘子近来喜好女红,正绣花呢,偏生那绣花蕊的线用尽了,娘子让我来此处讨一些呢。”
“這二十文钱,是娘子請各位吃茶的。”
冯媪听她如此說,加之素日裡各院皆有赏赐的时候,神情自然地收下那些铜钱,平声道:“既如此,劳您回去代我們谢沈娘子赏。要什么样的丝线,只管拿了回去就好。”
辞楹知她口中的“只管”不過是客气话,针线房中的一应东西皆是公中采购,只可少量来,如何能够多拿。
“倒也无需太多,原是拿来绣花蕊的,若取得多了,怕是就要浪费了。”說话间走到黄蕊身边,寻出她针线筐裡的浅黄色丝线,拿空线轴卷了一些。
辞楹一手握住那线轴,另只手轻拍她的肩膀,给她使個眼色后,与冯媪客套两句,缓步离了此间。
黄蕊读几乎是顷刻间就懂了她的意思,在她离开不久后,将绣针刺在绣绷上,装作内急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去。
出了门打量四下,果见辞楹独自在那边的山石上坐着等她。
辞楹将那料子交到她手裡,笑盈盈地道:“去岁你說想用這样的料子做衣裳,赶巧我前儿新得了這它,岂不正好。”
那料子摸着甚是丝滑柔软,像极了雨后晴空时的颜色,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黄蕊高兴得几乎說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想起来与人道谢,待心情平复一些,又觉那料子于她而言太過贵重,遂克制着内心的真实想法,违心地婉拒辞楹的好意。
辞楹听了却道:“我那還有好些沈娘子和孺人料子。况我喜歡的是碧色,這料子若在我屋裡放着,少不得要吃灰。”
得她這番话,黄蕊方不再推辞,难掩笑意地对着那料子看了又看,却是又同她道起谢来。
辞楹见她如此喜這料子,想着清明未過,早晚還有些凉,不到只穿一件上襦的时候,便道:“等天气再暖和些,制成夏衫穿在身上是最好不過的。”
听她說得有理,黄蕊点头应下,“阿楹所言是极。我也该好好想想搭什么的下裙。”
辞楹闻言,略思忖片刻,又张唇說道:“這也不难难,我屋裡還有一匹杏色的料子,虽及不上重莲绫来得名贵,难得的是這两种颜色搭在一处好看。”
黄蕊听了這话,又是一阵推辞,辞楹拗不過她,只說手头缺钱便宜卖她,她這才肯答应收下。
不觉间大半刻钟過去,辞楹提醒她将料子放回屋裡再去上工不迟,又道:“沈娘子那处還等着线用呢,我先回了。”
黄蕊亦不好出来太久,当下与她话别,望针线房后的矮屋去了。
辞楹讨来丝线交与沈沅槿使,自不必细說。
沈沅槿陪陆绥蹴鞠,玩步打球,不觉间又是两日過去,沈沅槿缝制完预备送与陆绥当生辰礼的衣裙,這才得了闲,托人从府外带些糕点和酸甜味的果脯回来。
可巧辞楹今日来了月事,身上正难受着,沈沅槿便让她在屋裡好生歇着,自個儿顶着一张素面便要出去。
辞楹心细,忧虑春日多雨,抬头看她,出言交代她一句:“今日的天色瞧着非是晴日,娘子外出莫要忘了带伞,便是天上真要下雨,也不怕的。”
沈沅槿回眸一笑,语调舒朗:“我知了,你且安生歇着罢,壶裡我添了热水,你若渴了便倒着来喝。”
辞楹冲人点了点头,看着她去取来一把油伞拿在手裡方觉安心,将身子一歪,躺回去小憩去了。
沈沅槿往后厨房去寻那负责采买食材的媪妇,虽已付過本钱和代劳钱,還是留了一包糖渍果脯与她们吃。
她走时,桂花還在炕边懒洋洋地睡着,沈沅槿便沒打扰它,只将托那媪妇买来的少盐小鱼干交与厨房的红藕喂给桂花吃,另又留下一包蒸糕。
沈沅槿出了厨房,径直走近路回去,未料下了山坡,不知打哪儿飘来一片乌云,竟是落下几滴淅淅沥沥的雨珠来。
幸而出门时辞楹提醒她拿了伞。
感到幸运的沈沅槿忙不迭将那绘着水仙的伞撑开,挡住雨水,加快脚下的步子。
转過假山欲要往左,却见那边的一处葡萄架下倚着個身量瘦小的女郎,浑然不顾那漫天的雨珠。
沈沅槿见后心中不忍,便调转方向朝那处奔去,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扯着嗓子拔高些音量同她說话:“怎的不寻個有遮挡的地方躲雨,反巴巴地在這裡淋雨?”
那女郎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拿袖子抹了眼泪,垂了头默不作声,肩膀随她抽泣的动作微微耸动。
将伞往她那边倾,张了唇,温声劝她:“纵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不该拿自個儿的身体不当回事儿,若染了风寒,不但自己受罪,岂不還要叫关心你的人担忧悬心?快别在這儿傻站着了。”
经她苦口婆心地劝過一回,那女郎方抬起头来瞧她,虽未开口答话,還是对着沈沅槿轻轻点了头。
沈沅槿因不识得她,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倒不好轻易出言往深了问,只撑着伞,引她朝前头的楼阁处避雨。
彼时雨势渐大,杳杳冥冥,风晚楼上。
陆镇负手立于二楼的栏杆处,一双漆黑的星目俯视着不远处正往這边過来的女郎。
他天生目力過人,饶是隔着些距离,亦可看清伞面上绘着数枝净色水仙,清新雅致。
此花与那撑伞的女郎倒是相宜。
姜川也瞧见了那抹身影,心中暗道:嗣王回府的這一個月多来,竟是遇着這位沈娘子三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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