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冷月在青溶溶的天边撇出一道寂寥淡影儿。
凤仪宫内,云绾斜倚在贵妃椅上,裙衫撩至膝上,一双白嫩脚丫泡在温融融水裡。
玉竹站在后头捏肩,玉簪蹲在腿侧,满眼心疼地替她涂药:“娘娘您皮娇肉嫩,這才跪一日便肿成這样,明后两日怎么吃得消呀。”
“也不单我一個人跪,大家都跪着,我作为皇后,理当为表率,不必抱怨。”
云绾强撑困意道,又想起方才在皇仪殿前的糗事,纤细手指搭上右边膝头,低头仔细看了看——
纵然有蒲团垫着,白嫩的膝盖還是积了乌青,此刻覆着层白蒙蒙药膏,掩去些许青色。
她记得当时是右边膝盖突然传来一阵痛击感,她才沒站稳,险些跌跤。
可现在看来,膝盖上除了淤青,并沒别的伤口。
大概是跪久了,产生错觉了吧。
轻晃了晃脑袋,云绾也沒多深究,不過想到三皇子拽住自己的那一瞬,眉心不住蹙起。
他竟然会出手帮她?明明他之前看她的眼神,那样冰冷嫌恶。
今日他先是帮二皇子求情,又对自己伸出援手,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难道他真有那么好心?
云绾柳眉皱得更紧了些,她可不信。
“娘娘,您在想什么呢,表情這般严肃?”玉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云绾恍神,理了理裙膝:“沒什么。”
玉竹只当她的困倦打盹,温声道:“也泡了有一会儿,不若早些安置吧。”
云绾淡淡嗯了声,一双莲足从温水裡伸出。
玉簪立刻拿了干净柔软的布细细擦拭,又换上缠枝花纹的软缎睡鞋,扶她往寝殿走去。
昨日還是睡在大红罗帐裡,现下因着太后丧仪,红帐红烛都撤下,换上淡青色的绡纱幔帐,枕头被褥也一应素雅。
云绾看着這些改换,心间不禁惆怅。不過短短几日,却发生了這么多事,红白喜事交替,简直叫人毫无喘息的余地。
“娘娘安心歇吧,過两個时辰奴婢唤您起身。”
今日是玉竹守夜,服侍着云绾上了榻,她动作轻缓放下金钩:“這会儿养好精气神,明日才有气力继续哭灵。”
云绾扯過薄被盖在身上,隔着朦胧轻纱,漫不经心句:“你說,陛下這会儿在紫宸殿歇下了么?”
“陛下也劳累了一天,应当歇了吧。”玉竹答。
黑暗中响起轻轻一声“哦”,再无动静。
守在外间的玉竹稍作思忖,添补道:“娘娘放宽心,陛下是天子,按制服丧,以日代月,三年孝期不過三十六日。待守完這段孝期,他便能来后宫陪伴娘娘了。”
云绾本就随口一问,沒想到玉竹误会了她的意思,嫣色唇瓣动了动,最后還是沒解释。
算了,懒得說,還是阖眼睡吧,毕竟明日還有得熬。
就這样在朝夕哭临裡又熬過两日,礼部敲定仪制,钦天监也定下出殡吉日,下月初八。
這日夕哭结束,文武百官、皇子公主、王公命妇们尽可出宫回府,一干人先于灵堂拜别太后梓棺,再往偏殿拜别帝后。
跪了這三天,众人皆是面色憔悴,腿酸膝疼,步履艰涩。
大皇子因着腿脚不便,晋宣帝免了他长跪,他反倒成了最轻省的那個。相比而言,二皇子结结实实连跪了三個晚上,只觉得两條腿都不是自己的,来偏殿叩拜时,還需太监左右搀扶。
云绾端坐在偏殿榻上,看着二皇子撇着两條腿,一摇一摆像只鸭子地走进来,险些沒笑出声。
饶是如此,她屏气的小动静,還是引来身侧晋宣帝的注意,他偏過头,就看到小姑娘抿着下唇,下颌微绷,眼角微微弯起,明显在克制笑意。
“你這狭促鬼。”
借着宽袖的遮挡,晋宣帝捉住她的手不轻不重捏了捏,又朝她稍倾,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有這么好笑?”
像是被抓了個现行的小贼,云绾乌眸睁得溜圆:“陛下,臣妾……沒笑吧。”
晋宣帝挑眉:“小十六胆子可真大,当面欺君?”
云绾长睫一颤,磕磕巴巴:“臣、臣妾……”
她這样子把晋宣帝逗笑了,粗粝的拇指惩罚似的揉了揉她细嫩的掌心:“行了,朕沒怪罪你。只是提醒你一声,在孩子们跟前,還是得有個嫡母的样子。”男人的指间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老茧,故意磨着云绾的掌肉,酥酥麻麻的痒叫她耳尖止不住发烫,却也不敢多說,只抿唇乖顺道:“是,臣妾受教。”
晋宣帝并沒松开她的手,把玩一件顺手小物般,有一下沒一下揉捏。
云绾偷偷觑他一眼,见他沒有松开的意思,只能尽量适应這份亲昵。
二皇子行完礼,便轮到三皇子。
眼见那白衣落拓的高大男人缓步上前,云绾下意识直了直腰身,坐得愈发端正,表情也越发正经。
晋宣帝淡淡睇了她一眼,再看下首的三儿子:“濯儿,永兴坊那处府邸可住的习惯?”
司马濯道:“父皇所赐府邸四面开阔,修缮完备,处处合宜,儿臣深感隆恩。”
“你在安西都护府多年,如今回来了,有何短缺不适应之处,尽可与父皇說。”
晋宣帝打量着他的面色,见那浓俊眉眼间虽略显疲态,精气神却始终清明,并不颓靡。视线再落到他下颌那一圈青色胡茬,不由感慨,倒真成了個大小伙子。
他语气不禁缓和:“听闻你這三晚一直在灵前守着,你有這份孝心,实在难得。不過自己的身体也多保重,待会儿回府,记着好好歇息。”
這番慈父关怀换来司马濯深深一拜:“儿臣谨记。”
“嗯。”晋宣帝颔首:“你回吧。”
“父皇、皇后娘娘,那儿臣先行告退。”司马濯再拜,眼皮撩起,不经意触及上首长榻边那两只交叠在一起的袍袖。
只淡淡一瞥,他便垂下眼皮。
啧,老头子還真是怜香惜玉,就這么一会儿還要拉着,不知還以为是什么初碰女人的毛躁少年郎。
心底嗤笑,他敛袖站直,然而转身之际,又不禁朝上投去一眼。
只见那姿态端庄的小皇后头颅微低,视线看向衣袖重叠之处,小巧的耳尖泛着淡淡的粉,如绮丽余晖洒過雪山,艳色撩人。
忽然间,關於前日夜晚,拽住那纤细腕子的温软触感,无比清晰地涌上脑海。
司马濯眉头微皱,又莫名觉着一阵燥意。
收了目光,他快步走出皇仪殿。
将暗未暗的天穹之下,殿宇琳琅,峻桷层榱,傍晚闷热的夏风拂面而来,稍稍将那份燥意吹散几分。
然而晚风的驱散效用并未持续太久,无论是骑马出宫,手握着缰绳,還是回到永兴坊的府邸,接過奴仆递来的擦手巾帕。
只要目光在掌心停留,那份温软的触感便一遍又一遍在脑中想起,连同她那惊慌的眸,颤抖的睫,脆弱白腻的脖颈……
“殿下,您回来了。”
谋士陈谦笑吟吟迎上前,手中握着龟壳铜钱:“属下今日卜到一幅极佳的卦象!”
他刚想将這幅绝世好卦仔细摆出,好好說道一番,抬头就见自家主子面色沉郁地坐在桌边,浓眉紧皱,浑身散发着一阵森然冷戾。
這副煞神模样叫陈谦头皮都发麻,心底忍不住猜度,难道殿下在宫中三日遇到了麻烦?
不应该啊,他卜的可是大吉大利、万事顺遂的好卦。
见主子始终拧眉不语,陈谦讪讪咽了下口水,谨慎出声:“殿下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兽形香炉檀香袅绕,冉冉模糊了长桌后男人凌厉的眉眼。
良久,他才掀起眼帘,语气听不出情绪:“之前叫你寻两個瘦马送给司马沧,人可寻来了?”
陈谦一怔,忙答道:“寻来了,人安排在听月小筑,都是按照二皇子的喜好寻的,一個是雏儿,另一個生养過。不過眼下正逢国丧,怕是得留在府上养些时日,待過阵子松泛些,再寻個好时机……”
话還沒說完,便被那道冷冽嗓音打断:“现在,送過来。”
“现在时机不对,等過些时日……欸?”
陈谦后知后觉回過神,愕然看向那道挺拔身影,像是看到鬼一般,嗓音都变了调:“殿、殿下,要她们過来?”
司马濯黑眸眯起:“听不明白?”
语气透着浓浓的不耐,陈谦心口一抖,忙不迭应下:“是、是,属下這就去。”
书房木门打开又合上,司马濯仰头靠着红酸木枝太师椅,重重阖上眼,遮住其间暗涌的燥郁。
不就是個女人么,有何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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