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曲廊回折,桐阴转浓,凉亭设在池畔,摆着消夏的冰盘,一面挂着细织竹帘遮阳,一面朝着荷塘,视野开阔,风景宜人。
云绾走进亭内,袅袅婷婷朝桌边的男人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身后的七夫人也跟着行礼:“臣妇拜见陛下、三殿下。”
晋宣帝今日穿着件宽大落拓的明黄色丝质圆领袍,乌发以玉簪挽起,许是守孝缘故,人也清瘦些,怡然坐在桌边,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见着母女俩,他笑容和煦:“不必多礼。”又示意太监赐座。
对座的司马濯也站起身,先是朝云绾行了個小辈对长辈的敬礼,又与七夫人回礼:“請老夫人安。”
“三殿下客气。”七夫人诚惶诚恐受着礼,一边悄悄打量這位久在边疆的三皇子。
映着连绵荷叶,年轻男人身形挺拔,如松如柏,一袭竹白色长袍,越发显出肩宽腰窄,又生着一张面如冠玉的俊脸,真真是风神秀彻,琼林玉树。
不愧是宸妃之子啊。七夫人暗想。哪怕她与那位宠冠一时的宸妃也不過寥寥数面之缘。
太监很快搬了两张月牙凳過来,晋宣帝朝云绾抬手:“皇后坐朕身边来。”
太监一听,立刻知趣地挪了张凳子過去。
云绾对上皇帝那温和目光,笑着应了声是,缓步走到他身侧坐下。
“看来你母亲进宫,叫你心情不错,都愿意出来走动了。”晋宣帝垂眸看她,语气亲昵。
“今日天气好,金嬷嬷說太液池荷花开得正盛,這才想着和母亲一道出来看看。”
云绾答着,飞快瞟了晋宣帝一眼,面露羞赧:“不曾想会在這裡遇到陛下。”
算起来,自太后发丧,她也有段时日沒见到皇帝,现下坐在他身旁,鼻尖嗅到那若有似无的龙涎香味道,不免有近乡情怯的拘谨。
又或许,這份拘谨与三皇子也有几分缘故。
他就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稍一抬眼,彼此目光就能对上——
云绾觉得她大概与司马濯八字相克,每次见到他,她就像浑身长了刺似的,很不自在。
见她看向司马濯的方向,晋宣帝淡声道:“难得早早处理完政务,恰好濯儿进宫,朕便拉他手谈几局。”
又看向一侧正襟危坐的云七夫人,态度温和地寒暄了两句。
七夫人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奏答,紧张地指尖都扣进掌心,端着笑容连连应着“一切都好”、“谢陛下垂问”、“多谢陛下挂怀”之类。
晋宣帝见她這样紧张,便不再多问,转而拉過云绾的手:“朕還得多谢七夫人,给朕教养出這样蕙质兰心、娴雅端庄的好皇后。”
這话說得七夫人愈发惶恐,忙道:“陛下言重了,绾绾……皇后能入宫侍奉您,阖府上下倍感荣耀。她在府中骄纵惯了,若有何不妥之处,還請陛下见谅……”
见他们俩一個夸赞,一個承让,云绾脸颊发烫,窘迫地挪开目光,看向别处。
這一看,视线不防扫過对面之人。
只见那丰神俊朗的年轻男人压着眉眼,面上一副专心听尊长說话的端正姿态,菲薄的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因着之前几次交道,云绾总觉得他這笑,有种讥讽的意味。
她正思忖着,对面之人忽的抬眼。
那双狭长黑眸锐利透彻,仿佛直看到她灵魂深处。
云绾心头一慌,下意识避开。
感到掌心的小手忽然颤了下,晋宣帝侧眸看她:“怎么了?”
云绾故作淡定,摇头轻笑:“沒什么,只是听到陛下這般夸臣妾,有些难为情。”
晋宣帝看她乖顺坐在身侧,轻薄的玉色裙衫衬得肌肤莹白,脸颊的肉消了些,愈发显得五官精致,如一只雪色狸奴般,不由多了几分怜爱:“有何难为情,得妻如卿,朕心甚悦。”
此言一出,云绾面染红霞,羞赧垂眸。
七夫人和一旁的太监宫女见状,都会心一笑。
对座的司马濯也笑意温润道:“父皇与娘娘鹣鲽情深,真叫儿臣羡煞不已。”
晋宣帝心情不错,看向三儿子:“吾儿何须羡慕我和你母后?你是皇子,又生得仪表堂堂,若想娶亲,何愁觅不到佳人?”
說到這,他对云绾道:“濯儿如今也老大不小,老四比他還小两岁,都已有了正妃,就他還形单影只,沒個着落。你作为他的嫡母,得空也替他张罗一番,看看长安城裡哪家闺秀合适,叫他回到府裡也有個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云绾微怔,她還得帮三皇子相看妃妾?
转念一想,這的确是皇后的职责之一。
于是她直起腰身,一本正经地问司马濯:“濯儿,你对正妃有何要求?譬如相貌、身段、才学、品行……”
司马濯摩挲白玉棋子的动作微顿,遏制想要冷笑的冲动,嗓音低沉:“不劳皇后费心。”
云绾一噎:“……”
司马濯撂下棋子,起身朝晋宣帝一拜,语气诚恳:“父皇,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先,再谈成家,儿臣才回长安,现下只想为社稷出一份力,替父皇排忧解难,多尽孝道,并不着急娶妻。”
晋宣帝看他一眼,无奈摆手:“你既不急,朕也不逼你,坐下吧。”
“多谢父皇。”司马濯掀袍,重新入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云绾觉得他好像朝她看了一眼,心裡不免咕哝:看我作甚,你以为我愿意替你选妃呀?劳心劳力,還落不到好,她图個甚?在凉亭内闲坐半晌,云绾见七夫人如坐针毡,也不再久留,起身与晋宣帝告退:“陛下,时辰也不早,臣妾就不打搅您与濯儿对弈雅兴,先与母亲回凤仪宫了。”
“去吧。”晋宣帝拍拍她的手背:“晚些朕去你宫裡用膳。”
一旁的玉簪玉竹和七夫人都是喜上眉梢,云绾白皙的颊边也蔓延淡红,垂睫轻笑:“那臣妾备好膳食,等着陛下。”
帝后温情脉脉,司马濯冷眼窥见小皇后眉眼间那抹妩媚羞色,修长手掌不禁捏紧。之前那种莫名的烦躁之感,又以野火燎原之势,不可抑制地烧上胸口。
他不动声色敛眸,端起桌边茶盏,饮了半杯,口中涩然,不知是茶叶,還是别的什么。
直到那道玉色身影消失在翠绿柳色之后,晋宣帝才收回视线,转脸瞧见对座三儿子面色冷肃,不由眯眸:“濯儿?”
司马濯回神,敛眸道:“父皇棋艺精湛,儿臣都不知该往何处落子了。”
晋宣帝扫過那势均力敌的棋局:“不必妄自菲薄。就像朕当年教你下棋那样,莫急,莫躁。”
司马濯目光微闪,再次抬脸,一派恭顺:“父皇的教诲,儿臣一直铭记在心。”
语毕,他捏起白子,落在棋盘,笑意温润:“父皇,该您了。”
“哎哟,当年三皇子跟着玄恩大师离京时,還是個瘦瘦小小的孩子,一眨眼竟长得這么高,這么结实!”
一回到凤仪宫,七夫人就放开拘束,喋喋不休:“本以为他在西洲那种苦寒之地,风吹日晒,定然皮糙肉厚,粗野鄙陋,沒想到竟是個翩翩如玉佳公子。”
云绾在旁听到這评价,嫣红嘴角微撇,什么如玉佳公子,明明是笑裡藏刀狼崽子。
“母亲,你都說了一路三皇子……”
“嗐,這不是难得瞧见個這么俊秀的后生,话就多了些。都說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看来三皇子是随了他母亲,尽挑好处长了。”
七夫人這边感叹着三皇子的容貌,另一边的永宁宫裡,宁妃也与二皇子說起司马濯——
“听說你让你舅父给司马濯的掾属,在吏部谋了個职位?”
宁妃柳眉紧皱,不满地看着二皇子:“吏部可是掌文选、勋封、考课的机要衙门,你将司马濯的掾属放在吏部,你是怎么想的!”
“不過一個六品员外郎罢了。”
二皇子懒洋洋躺坐在榻边吃葡萄:“那個陈谦在安西颇有才名,又在司马濯落难时,对他有一饭之恩,司马濯答应回长安后给他谋個官职。现下他们主仆都投靠我了,我总得给他们点甜头吧。”
何况,陈谦送来的两位美人实在不错,尤其那個叫樊娘的,床笫间很是够劲儿。
宁妃怎不知自己這個儿子好色的脾性,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司马濯說投靠你,你就当真了?”
“为何不当真?他一沒舅族,二沒妻族,三沒生母为他讨父皇欢心,又在安西蹉跎多年,如今回了长安,就如那无根浮萍,四顾茫然,可不得抓紧择块良木栖就?”
“呵,那他为何不选老四,非得选你?這小杂种心思重的很,沒你想的那么简单。”
宁妃這话叫二皇子不乐意了,丢下葡萄斜睇向她:“三弟選擇投靠我,說明他眼光好,看出我非池中之物,母妃怎么总向着老四說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宁妃语塞,半晌才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提醒你须得慎重,他当年才八岁,就能害得大皇子断腿……他和他那個贱人娘一样,邪门得很,咱们還是少沾为好。”
二皇子却是半点听不进,只觉宁妃是妇人之仁:“您莫要带着与宸妃争宠不過那点旧怨来看我們前朝之事。”
宁妃气结,当年她装病争宠却依旧抢不過宸妃的事,一直是她心中之耻,這些年来后宫无人敢提,沒想到今日自己的亲儿子竟揭她疤痕。
“竖子给我滚出去。”
“母妃,你這不讲道理……”
“滚!”
永宁宫裡母慈子孝、鸡飞狗跳,凤仪宫内,云绾抹着眼泪,依依不舍送着七夫人上了轿辇。
彼时日暮西山,余霞成绮,碧瓦朱甍被染上一层绚烂橘红。
玉簪玉竹扶着云绾回到后殿,柔声安慰:“娘娘别伤心,日后想夫人了,再传她进来陪您便是。”
云绾勉力挤出一抹笑:“說得轻巧。寻常人家的女儿常回娘家都要被置喙,何况我是皇后,若频频召娘家人进宫,其他妃嫔不忿不說,前朝那些古板御史定会不满。”
玉簪玉竹对视一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好在這时,金嬷嬷掀帘走了进来,满脸堆笑:“娘娘,晚膳都安排好了。刚王总管那边派人传话,說是陛下约莫半個时辰后就到,您這边也快准备着吧。”
這可是太后薨逝之后,陛下第一次来后宫。
云绾从金嬷嬷热忱期待的眼神裡,也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今晚不但要与皇帝用膳,最好能将人留下過夜。
“我知道了。”
她打起精神,缓缓从桌边起身:“白日出了一身汗,浑身腻得难受,玉簪玉竹,伺候我沐浴吧。”
两婢齐声应了声是,忙不迭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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