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0二更
這年头给人当徒弟,少說要给师父家干上三五年杂活,才有可能学到师父的手艺。注意,這裡是“有可能”,碰上那些敝帚自珍的,一直不教也是有的。
云飞在祥云楼的时候,不就是做了四年小工嗎?如今来了蔷薇小院,不用楚溪客指使,他就提着水桶去井边了。
楚溪客疑惑道:“你這是做什么?”
云飞忙道:“师父說要做面筋,我给您挑水。”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委婉又和气地說:“我觉得吧,学习做面筋的過程比帮忙挑水更重要。”
云飞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確認道:“师父的意思是……要教我做面筋?”
楚溪客哭笑不得:“不教你我收你做徒弟做什么?今日学做面筋,五日后跟我一起灌脆皮肠,十日后……還沒想好,总之我会什么就教你点儿什么吧!”
云飞依旧愣愣的。
楚溪客眨了眨眼,戳了戳旁边的姜纾,略心虚:“阿翁,他该不会看出我是個一把刀,后悔拜我为师了吧?”
姜纾笑着点点头:“看着像那么回事。”
楚溪客顿时苦了脸:好不容易骗了、不是,收了一個小徒弟!
直到姜纾含笑的目光扫過去,云飞才猛地回過神儿,一迭声地說:“我我我、我想学,我這就来,师父需要我做什么,和面嗎?”
不等楚溪客点头,他就迫不及待地扛面粉去了。
接下来,楚溪客只需要动嘴就可以了。
不管他巴拉巴拉唠叨一堆,還是言简意赅蹦出一個词汇,云飞都能精准地抓住他话裡的精髓,然后体现在行动上。
不知道是力气大還是天生适合干這行,明明是第一次洗面筋,云飞最后做出来的成品居然和楚溪客亲手做出来的不相上下!
姜纾笑着逗他:“咱们三教九流流传着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楚溪客美滋滋地摇摇头,一点儿酸葡萄心态都沒有。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就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注定干不了什么光复王朝的大事业。可是他命好呀,随随便便捡個小徒弟就是天赋流,他不躺赢谁躺赢?
楚溪客很是心大地退居一线,把洗面筋、蒸凉皮的任务悉数交给了云飞,自己只管喝着蜂蜜水撸撸猫,顺便鼓励鼓励砍柴的小帮工。
云柱一看就是那种饱受外界嘲笑、有点内向又有点自卑的小少年,這样的孩子但凡得到一点儿来自外界的善意,对他们来說就是莫大的鼓励。
赶巧了,楚溪客的教育模式就是妥妥的“鼓励派”,哪怕砍個柴都能被他夸出花样。
“嘿,這缺口平整的,不知道的還以为你是拿刨子打磨的!”
“嚯!這速度,我就喝口水的功夫你都砍一堆了?”
“诶呀妈耶,你說你小小年纪力气怎么這么大?砍半天都不带累的!”
“柱儿啊,往后谁再笑话你吃多你就拿干柴拍他脸上,怎么,吃他们家米了?咱们吃的饭全用来长力气了不行啊!”
“……”
楚溪客一边抑扬顿挫地夸奖,一边抓着桑桑的小爪子加油助威,难得桑桑成熟《前朝余孽只想卖烧烤》,牢记網址:m1稳重又好脾气,虽然有点心累,但還是打起精神配合他。
“喵~”
家裡有個這样的小弟,做猫大哥的难免要多承受一些喵!
云柱俨然受到莫大的鼓励,劈起柴来更卖力气了。只见他高高地扬起柴刀,一刀下去,不仅那根柴,就连柴禾下面的大木桩子都被他从上劈到下,咔嚓一声,断成两半。
楚溪客傻眼了。
姜纾下意识欠起身。
云字辈四人组也不约而同露出惊异之色。尤其是云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云柱吓傻了,他、他又闯祸了,刚刚忘了收住力气……
姜纾第一個反应過来,检查了一下云柱的手臂,问:“可有哪裡不舒服?”
云柱摇摇头,怯怯地說:“就是手有点麻。”
所有人:“……”
足有三尺高的大木桩子直接劈开,砍刀都卷边了,你只是手有点麻?
云飞一脸歉意:“师父,师公,对不住,阿弟他从小就力气大,平时都有注意收敛的,今日或许——”
“我刚刚也沒有很用力。”云柱小声反驳。
所有人:“……”
啊,原来人家根本沒有很用力!!!
楚溪客突然笑起来,一脸兴奋地捏捏云柱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說:“你這是天生神力啊!劈柴浪费了,理应有大用途!”
众人以为下一刻楚溪客就会說“应该找個师父,好好学学功夫,将来做個大将军”之类的话,云烟甚至上前几步,做好了准备。
纥骨一族有一套刀法,需要力气很大才能学得精髓,她以为這一代的传承要断在她這裡了,沒想到此生還能遇到一個這么好的小苗子。
不料,楚溪客兴致勃勃地把云柱拉到案板旁,诱哄道:“猪肉丸好吃吧?”
云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楚溪客笑眯眯地把一对小木槌塞到他手裡:“以后捶打猪肉馅這件事就交给你了,记得每一份肉都要打够八千下哦,只要好好打,以后天天有猪肉丸吃。”
云柱眼睛一亮,立即动力满满地打了起来。
围观群众:“……”
就這?說好的练功夫呢,說好的大将军呢,就這么失之交臂了?
云烟向钟离东曦求助:“殿下,怎么办?”
钟离东曦道:“不急,再看看。”
云烟耿直地点点头,殿下是想再看看云柱的心性人品吧!
钟离东曦看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郎君,私心裡想着,這张烂漫如夏花的笑脸,他還想再看看。
出门摆摊的时候,前面有小帮工推着小鹿车,后面有小徒弟保护着,怀裡還有一只充当吉祥物的小桑桑,楚溪客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他已经打算好了,到了东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宣布,他有徒弟了!
沒想到,摊贩们比他還激动,远远地看到他就呼啦一下围了上来,這個說“渴不渴啊,赶紧吃個桃子”,那個說“热不热啊,快来喝碗糖水”,還有搬马扎的,打扇子的,用笑脸试图迷惑他的。
楚溪客一脸警惕:“诸位兄弟阿嫂为何這般热情?”
“這不是听說了個好消息嘛!”
楚溪客:“你们已经听說了?”
“可不是么,咱们整條街的摊贩都觉得很合适呢!”
楚溪客顿时放松下来,连连点头:“我也觉得很合适,简直太幸运了!”
大伙神色一喜:“這么說,楚小哥同意了?”
楚溪客笑得开怀:“我当然同意了,灶君像前行過拜师礼的,還能反悔不成?”
大伙一脸不解:“什么拜师礼?”
楚溪客更加不解:“我收了個徒弟啊,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嗎,還說是個‘好消息’。”
摊贩们:“我們說的‘好消息’是孟夏宴啊!”
楚溪客:“……”
敢情彼此开心了半天,說的不是一回事儿?
大伙七嘴八舌一通說,楚溪客才明白了孟夏宴是怎么回事。
原来,每年四月刚刚入夏的时候,礼部和内府监都要举行“孟夏宴”,长安城中算上东西一市总共一百一十坊,每坊都要推出一家食肆参与。
往常时候,因为万年县令的关系,祥云楼向来一家独大,其余酒楼食肆根本沒有机会。今年却不同,祥云楼换了东家,对方早就放出话主动退出今年的角逐,其余食肆皆可公平竞争。
“可我沒开食肆啊,只是一個小小的烧烤摊而已。”楚溪客弱弱地說。
“只要味道好,不拘大酒楼還是小摊位,去年通济坊就是一個小小的点心铺子入选了呢!”
“再說了,楚小哥现下可不是‘小小的烧烤摊’了,如今咱们這‘平康坊美食街’可是远近闻名的,听說长安县令都想把咱们挖過去呢!“
“合该让他们看看,小摊位也能入选孟夏宴。”
“参选!必须参选!咱们整條街的摊位唯楚小哥马首是瞻!”
大伙兴致高昂,一脸期待地看着楚溪客。
实际上,放在一個月前他们绝不会如此积极,是因为楚溪客吸引来了进奏院、宰相府這样的贵客,也是因为楚溪客“平康坊美食街”才渐渐扬名,是楚溪客给了他们這样的底气。
若是楚溪客自己,向来对這种带有竞争意味的活动不感兴趣,但是,面对一道道恳切的目光,拒绝的话终究沒有說出口。
“我、我考虑一下。”
“那就看楚兄弟的了!”
“缺人缺东西直接說!”
“咱们都是你的后盾哈!”
楚溪客笑笑,真的打算好好考虑了。
快要收摊的时候,钟离东曦照例驾着牛车来接他。楚溪客和往常一样给他带了两串大面筋。
钟离东曦姿势从容地啃面筋,楚溪客抱着桑桑碎碎念。
“我心裡一点底儿都沒有啊,况且人手也不够,原本我還想把凉皮摊和烧烤摊分开来着,這样一来,可能要推到孟夏宴之后了。”
钟离东曦放下面筋,认真跟楚溪客說话:“倘若缺人手的话,我這边倒是有一個人选。”
“谁?”
“云飞的母亲,云娘子。”
之所以推薦云娘子,是因为钟离东曦知道,云娘子绝对不会背叛楚溪客。
实际上,最初云飞受祥云楼掌柜的指使接近楚溪客的时候,钟离东曦就让云浮去查了,当时只查到云娘子曾为乐籍,是犯官之女,并沒有查到她的真实身世。
是云娘子主动暴露的。
今天早上,她从蔷薇小院离开后不久,又乔装打扮回了城北,沒有来平康坊,而是去了东市的黑店。
云娘子进店之后沒买东西,也沒卖东西,而是存了一枚家族印信。店中有钟离东曦安排特意安排的前朝之人,一眼就认出那是缙云氏的徽章。
缙云氏,相传为炎帝后人,自从祖上有一位家主被掌权者厌弃之后,后人便流散各地,有的隐去姓氏,有的改姓“云”,只有人数不多的嫡系一支保留缙云氏的族徽传承下来。
缙云氏精通医术,有时作为赤脚医生行走四方,悬壶济世,也有的会进入朝堂,为掌权者效忠。族长向来不论男女,有才能者居之,云娘子的母亲便是上一任族长。
說起来那也是一位奇女子,她伪装成男子参加御医署的考核,以头名录取,一路做到医正之位。不料一次为了救人,意外暴露了女儿身,按律应该处死,是楚溪客的母亲鹿攸宁救了她。
那时候,鹿攸宁還不是皇后,只是一個七八岁的小娘子,就引经据典驳倒了一众言官,缙云氏因此才保下性命。
不過,缙云氏从此被革去官职,嫁给了她救的那個人,也就是云娘子的父亲。鹿攸宁亲自送嫁,并承诺缙云氏,有朝一日定会允许女子为官。
直到十年之后,先帝登基,鹿攸宁成为皇后,才重新召缙云氏入宫,成为她的专属医官。
鹿攸宁不仅救過缙云氏的命,還救過云娘子的命。倘若不是鹿攸宁,云娘子在九岁那年第一次进宫时就被一個猥琐的老内监给糟蹋了。
正是因为有着這样的大恩,今上谋朝篡位之后,缙云氏哪怕拼着性命也要为鹿攸宁报仇。
“她、她是如何报仇的?”楚溪客努力压制住哽咽的嗓音,不让钟离东曦看出异样。
钟离东曦眼底闪過一丝心疼,却要装作毫无所觉的样子,只当成旁人的故事讲述:“缙云氏给新帝的补药裡下了毒。”
“可是她沒有成功。”楚溪客颤声道。
钟离东曦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不,她成功了,她在临刑前咒骂新帝‘断子绝孙’——旁人只以为她在泄愤,后来才发现,自十四年前五公主出生后,今上再也沒有子嗣出生。”
楚溪客突然明白了。
這件事姜纾跟他說過,为什么明明新帝不得人心,却還是坐上了那個位置,鹿攸宁的外祖楚家沒有反,贺兰康也接受了,甚至大半前朝旧臣都继续在朝为官。
除了新帝手中握有禁军、十六卫以及勾结了皇城内监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是先帝和鹿攸宁事先安排好的。
先帝重病期间推演過许多次,倘若拼死一战未必不会扭转时局,可是,之后呢?
幼子继位,权臣监国,军权四分五裂,未必不会出现第一個、第三個黄袍加身之人,届时各路节度使纷纷自立称王,国朝各地兵戈四起,除了先帝落得個沒有“亡国”的虚名之外,对百姓、对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对于小小年纪就成为一個“傀儡皇帝”的小太子来說更不是好事,他不仅沒有实权,還会丧失尊严,古往今来這样的例子太多了,沒有哪一对真心疼爱孩子的父母愿意看到這样的结果。
因此,与其說今上是夺得了皇位,不如說是先帝和皇后鹿攸宁默许了這样的结果。
先帝驾崩后秘不发丧的那十五天,鹿攸宁送走了贺兰康,說服了楚家,给姜家、钟离家及各位忠正之臣家送去了先帝的亲笔信。
先帝在信中铺陈利弊,希望他们务必保全自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倘若新帝无德无能、横征暴敛,再起兵讨伐不迟,六十万平川军就是他留的后手。
先帝還给鹿攸宁和他们的孩子安排好了去处。只是,他沒想到鹿攸宁早就下定决心与他同生共死。他也沒想到,钟离一族会被今上灭门,更沒想到姜氏族长明明看到了先帝的亲笔信,還是選擇举族殉国。
姜纾把這些讲给楚溪客听的时候,是這样說的:“先帝唯一的错误,就是低估了今上的无耻程度——
“钟离一族是今上的岳家,他却杀得毫不手软;姜氏代代出鸿儒,是天下学子的心之所向,今上却连名声都不要了,也要将他们逼死。
“先帝是一位君子,又怎么能揣摩到那等从阴沟裡爬出来的臭虫的险恶心思!”
姜纾也是历经人情冷暖之后,才渐渐理解了当年祖父的選擇。
就像《史记·刺客列传》中豫让所說:“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先帝呕心沥血为臣僚筹谋,那他们這些为人臣子的又何惧以死报之?
此时,楚溪客回想起這些,依旧免不了眼圈泛红。
他不想让钟离东曦看出来,钟离东曦就假装看不出,同样做出一副伤怀的模样,感叹道:“实际上,惠德皇后已经事先将缙云氏母女送去了洛阳,缙云氏得知她的死讯后千方百计赶回长安,给今上下毒。
“那时候,云娘子沒有回长安,并不是她畏惧牺牲,而是惠德皇后料想到缙云氏不肯善罢甘休,临别前留给云娘子一句话——
“保住性命,以期来日。”
就是因为這句话,即使她因母罪沒入军营成了一名歌伎,都沒有自甘堕落,而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整整十五年,她终于等到了惠德皇后所說的“来日”,于是主动拿出缙云氏的印信,送去了黑店,這就等同于告诉那些前朝势力——
缙云一族,但凭差遣。
楚溪客沒想到,随随便便收了個小徒弟就和自己身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伤怀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回過味儿来,套钟离东曦的话:“這么隐秘的事,钟离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钟离东曦身体一僵,镇定道:“如果我說我是不放心有個陌生人出现在鹿崽身边,派人查了一下云飞的底细,顺带着查到這些,鹿崽会怪我嗎?”
楚溪客的心尖仿佛悄悄颤动一下,不仅沒有怪他,還因为這隐秘的关心有些說不出的欢喜。
不,不行,要克制!
他把视线从他那张令人脑子不清醒的脸移到桑桑身上,努力维持着严谨与冷静:“這是很隐秘的事吧,你为什么能查到?”
“鹿崽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乐籍。像我們這种人,每日不知接触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物,难免有些朝廷都沒有的消息渠道。”钟离东曦的语气显出几分自嘲。
楚溪客察觉到了,已经开始自责了。
紧接着,钟离东曦反将一军:“鹿崽会不会因为這位云娘子和前朝有牵扯就不敢用她?”
“当然不会!”楚溪客脱口而出。
钟离东曦挑了挑眉。
楚溪客反应過来,慌忙补救:“我的意思是,云娘子和她的母亲都是忠正之人,找她做帮手的话至少不用担心被坑骗……那個,什么前朝不前朝的,我一個摆摊卖烧烤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钟离东曦笑着点点头:“鹿崽說得对。”
楚溪客连忙把烤面筋往他跟前推了推:“快吃吧,不然要凉了。”
于是,俩人一個貌似若无其事吃面筋,一個心猿意马撸猫猫,双双捂紧自己的小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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