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七:千鈞一髮
二人大包小包早早地上了路，行了半日終於遠遠能望見那紫霧繚繞的山頭了，想着眼下快要到飯點了，於是更是加快腳步。然而待他們靠近一看，卻發現整座山被罩在了一道只能進不得出的結界之中。
千盞心下疑惑，平日裏很少見神尊大人張開結界，且佈下這樣一座巨大的結界需要耗費大量的法力，如此這般是要做什麼呢？
她在結界外猶豫了一會兒，一旁的斥紊卻不以爲然：「管他做甚呢，一會兒問問他不就得了。哎呀本大爺累死了，咱們趕緊回去休息去。」千盞想想也是，於是二人便牽着水麒麟跨了進去。
可是後面的路，卻越走越不對勁。
離玄間家的宅邸不過百來步，竟瞧見北院的方向正升起熊熊大火，嘈雜的吼叫與兵刃碰撞之聲隱隱傳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二人匆匆趕了過去，卻在剛踏進門的一刻驚得瞠目結舌。
放眼望去，昔日沉雅整潔的正院已成了半個廢墟，碎石斷柱滿目狼藉，地上歪着幾個渾身是傷的人。仔細一瞧，正是神尊大人身邊爲數不多的仙官，還有平日裏教導千盞修習的燼絲，亦緊閉雙眼躺在副階上，往日素色的衣裙上血跡斑斑。
斥紊急忙上前探他們的鼻息，幸好都還有一口氣在。二人立即趕往火光最盛的北院，穿過中庭，一擡頭，眼前的景象卻讓千盞的瞳孔驟然收緊。
半空中，一副手臂粗細的鎖鏈牢牢地捆着一個人，褐色的袍子被緊緊地絞着，赤色的眸子黯淡得讓人不安。
神尊大人咳了一聲，嘴角滲出的血一直淌到下巴上。
千盞驚恐地捂住嘴，被斥紊一把拉到牆角後蹲着。她看見不遠處銀髮男人的側臉，和地上躺着成堆的猩紅色眼睛的嗜血惡鬼，他們有些死得猙獰，張着眼口，彷彿上一秒還在瘋狂地殺戮，就如半年前的夜晚，那個差點殺了自己的惡鬼一樣。
斥紊一把拉過千盞躲到牆角後頭，幸好兩人未被發現，他緊張地觀察了一番，低聲驚呼：「那、那不是我家剛丟的那根縛波鎖嗎！」
只聽蒼陵煊笑得奸邪：「我這血羅剎個個兇狠善戰，一隻便能抵上百魔兵，真想不到你竟能對付這麼多...不過幸好這縛波鎖鎖水不行，鎖人倒是一絕，馮夷那老東西真是暴殄天物啊，哈哈哈！」接着，他舉起一顆玉球般的東西，託在手中一邊作細細端詳狀一邊道，「現在能告訴我你把小仙姬藏在何處了罷？還是說，你想嚐嚐這璇璣的滋味？玄間大人？」
璇璣？！那日被魔君仇因盜走的天眼竟在蒼陵煊的手裏！莫非，蒼陵煊已經背棄仙界與魔族聯手了？之前雖已查明瞭當年翡宮家滅族的真兇，然而苦於不知蒼陵煊如今遁與何處，天帝一直無從下手。眼下他自己出現在了玄山，此刻便是擒拿他的大好時機。
現在神尊大人被完全牽制，處境似乎十分危急，千盞急忙向斥紊低聲道：「你趕緊去天上搬救兵啊！」
斥紊懊惱地搖搖頭：「這結界我出不去啊，就算出去了，從這兒到九重天來回起碼一個時辰，那也來不及了啊！」
那邊神尊大人「呸」了一聲吐掉嘴裏的血沫，眼神極冷地瞧着蒼陵煊，語氣中滿是輕蔑：「你找來對付本尊的東西還真是多啊...就這麼怕我？真是個廢物。」
蒼陵煊也未被他的話激怒，只是冷笑：「看來玄間大人還是不肯說呢，既然如此，我便只能殺了你，再自己找了。」他話音剛落，一揮手，縛波鎖驟然抽緊，只聽被捆在中間的男人悶哼一聲。
不要...！千盞的心臟彷彿被一隻手捏得生疼。不知爲何，她突然想起了她那戰死的養父，那種親人離世的痛像拍碎在礁石上的海浪一般涌了上來。
金屬狠狠摩擦衣料的聲音裏，玄間荒極痛苦地喘了一聲。千盞呆愣愣地看見他脖子上青筋像樹根一般爆起，卻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她看到那纏在他身上的鎖鏈一寸寸地收縮，緊到極致，彷彿下一秒就要將他絞碎，她只覺得渾身發涼。
心臟彷彿快要被捏碎一般的疼，胸口好像有什麼東西就要竄出來，一陣一陣，撞得她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救她好多次，他教她變強，他雖面上冷漠，可她卻很感激他。千盞不覺按着胸口，掌心下的那處前所未有地開始發燙，裏頭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捂着，而此刻卻再也捂不住，那東西正要破開封印。
突然，「噗」的一聲，赤金色的血液猛地噴出，沿着他的手，他的胸，他的腿，不是一滴一滴，而是像那從毛巾裏擰出來的水一般，涓涓地淌下來，在地上匯成了一汪令人不寒而慄的血池。
那一頭漂亮的墨黑色長髮垂了下去。
少女怔怔地望着，空氣中彷彿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響，任何氣息，只有讓人絕望的寂靜。
這時，她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個雨夜，出現了北翡山上的父母，父母對她寵溺的笑...而後，那笑臉卻被無情的刀劍猛地刺穿，如泉涌般噴薄的鮮血灑了她全身，一直蔓延到她的腳下
她想起了，那個夜晚。
............不要啊......她不要再失去誰了...不要啊
不要！！！
千盞突然尖叫一聲，腦海中頓時白光乍現。她的胸前浮現出一副金色仙印，那仙印上的字在空中閃了閃，頃刻碎散。
終於，胸口不再疼痛，腦袋也驟然變得清晰，往日深藏的記憶一下子將她填滿，讓她好像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她怔怔地喘了口氣。是了，封印終於破了，她終於想起來了。
斥紊嚇了一跳，忙問她怎麼了。千盞面無表情地搖搖頭，只是將他拉到跟前湊在耳邊說了幾句話，斥紊聽罷將信將疑地瞧了她一眼，道：「這真能行嗎？」
她只是示意他照做，然後站起身子走了出去。
那邊蒼陵煊正欲繼續施力，卻注意到角落裏的動靜。他沒想到少女會自己跑出來，於是停下手裏的動作，抱肩瞧着向他緩緩走來的千盞，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嗯，真乖。」
千盞站定，掃了眼銀髮男人和他身後那血羅剎疊成的屍堆，一彎嘴角，卻是冷冷地嘲諷：「蒼陵煊，死到臨頭了，還笑得出來？」
蒼陵煊未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他面無表情地垂眼瞧着她，卻只是輕蔑地道了句：「你在嚇唬我？」
千盞彷彿聽見笑話一般搖搖頭：「嚇你做什麼？難不成，你還沒察覺到？」
那男人頓了頓，終於沉下臉來：「什麼意思？」
千盞在塌了一半的院子裏尋了塊石頭坐下，淡淡地望着他道：「你的罪行早已上報天聽，天帝此刻派人正來捉拿你。沒了你養的這些狗...讓我猜猜，一萬天兵，你能過幾招？」
蒼陵煊眯起了眼：「不可能，沒人知道我來了此處，即便知道了的人也已出不去，因爲他們都會死在我的結界裏。」
「在裏頭的人當然出不去，」少女氣定神閒地朝他笑，「但是有個人，根本就沒進來呀。」
蒼陵煊皺了眉：「...誰？」
「當然是屈炎神君啦，我下午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他，察覺事態不妙，便讓神君去天上去調兵了。」千盞耐心地解釋給他聽，「玄間荒曾在我身上下了連心印，他若有什麼動靜我自然是一清二楚。」
蒼陵煊臉色變了一瞬，不過立刻恢復了鎮定，想要逼她露出破綻，他冷冷地道：「你以爲我會怕那些天兵？你忘了璇璣在誰手中。」
千盞嗤了一聲，話語裏滿是嘲諷：「得了吧，你若是知道如何使用那璇璣，還用得着折損這麼多羅剎嗎？」她厭惡地嘖了一聲，搖頭道，「死成這樣，真是好惡心，就像你這幅噁心的嘴臉一樣。」
「你......」
「現在逃跑已經來不及了，屈炎神君的結界你也別想出去。說起來，一個時辰也該到了。」千盞泰然自若地擡頭掃視了一圈，隨即「啊」了一聲，欣喜地指着一處道，「喏，來了。」
只見不遠處，天空中忽然雷電大作，西邊飄來滾滾濃雲，喧天鼓鳴振聾發聵，正是那一萬天兵趕了過來。
蒼陵煊見狀大駭，來不及再說一句話，棄了縛波鎖便慌忙騰雲往南遁去，他拼盡全力衝破了結界，一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被鎖鏈纏繞在半空中的人影這時落了下來，落到已經沒了房頂的殘破屋子中，千盞慌忙衝過去接。當她觸到神尊大人時，身上已經沾溼了大半，那涼涼的液體，將她的衣裙都染成了赤金色。
男人靠在牆根，面色蒼白，好看的眼睛緊閉着，胸口也不見起伏。
眼前，是一個毫無生氣的玄間荒，渾身是傷的玄間荒，是她從未見過的，這樣的玄間荒。
怎麼會...這樣
千盞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終於嗚嗚哭出了聲。
她推也不敢推，碰也不敢碰，生怕牽動他的傷，只能一遍遍地對他道：「玄間荒...你醒醒...我就只有你一個靠山了......你死了...我可怎麼辦...你醒醒...嗚嗚嗚......」
她低頭捂着臉，眼淚順着指縫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斥紊不知去了何處，大約是安置其他傷員去了，千盞便一直跪着，從日落西山一直到月上中天，即便雙腿發麻也渾然不覺。
山林間，鳥獸歸巢的鳴叫聲早已歸於寧靜，只餘幾聲間或蟲鳴，一片寂靜的夜。
良久，在自己的嗚咽中，她忽而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
「別吵了...我還沒死...」
少女驀地止住了哭聲，頓了頓，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她害怕剛纔那聲只是她聽錯了，只是哭暈了而產生的幻覺，好像一不小心就會碰碎的幻覺。然而在對上那雙熟悉的赤眸時，她簡直欣喜若狂。
千盞顫巍巍地直起身來，激動地瞧了他半晌，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鼻頭一酸，又開始抹眼淚。
神尊大人極輕地嘆了口氣，這次語氣軟了許多，他和緩地道：「別哭了，我方纔不過是閉目養神。」
千盞小雞啄米般地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接着，她又高興地告訴他，「那個，我...都想起來了。」
神尊大人只是點了下頭：「我知道。」話音剛落，卻猛地咳了兩聲，嘴角沁出更多的血來，蓋過那原本已經乾涸的血跡。赤眸中的紅光晦暗不明，他無力地閉了閉眼，好一會兒，復又艱難地睜開。千盞緊張地將他望着，玄間荒雖然一直都很安靜，但她深知他在強撐，再不做點什麼，他的情況會越來越危險。
千盞急忙俯身檢查他的傷勢，仔細查看了一圈後，發現這傷嚴重到無從下手。眼下千盞的封印雖然破除了，但仙力尚未甦醒，現在......便只能靠那個了。
她想了想，摸出衣領下的項墜，接着含入口中，往日硬如石塊的墜子入口即化，一股清明靈氣直通胸中。
她抖着一雙手去解玄間荒的衣領，動作仍是十分小心。神尊大人的脖頸處有一道極深的傷口，想是那血羅剎的爪子抓的，肉都快翻出來了。
她盯着那斑斑血跡看了半晌，搞得神尊大人疑惑地擡眼瞧她。她心一橫，忽然對他道：「你不是想要愈露嗎？現在便給你。」
溫熱的脣舌舔舐在傷口上的瞬間，玄間荒睜大了眼。
少女含了些唾液對着那道傷口反覆舔了好幾遍，直到確定它不再冒血後才直起身子觀察效果，而那傷口瞧上去竟真的癒合了許多。她滿意地抹抹嘴角的血漬，接着去舔第二處，第三處
千盞原先有些不好意思，奈何此處被毀得根本找不着水，就連後院那汪溫泉也被亂石埋上了，於是便只能出此下策。
她伏在他的胸口處“處理”傷口，動作間瞥見那肌理分明的線條，她耳根不免有些燒，她不是不知道這樣的舉動太過親密，但眼下的情形實在容不得半分猶豫。氣氛瞬時凝結下來。
神尊大人沒有說話，千盞卻聽見他不大穩的呼吸聲噴在她頭頂，她不知神尊大人在想些什麼，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便乾脆什麼話也不說。
漸漸地，她由胸口一路舔舐到嘴角，粉脣不時擦過男人的脣沿，直到口乾舌燥舌頭髮麻。聽到神尊大人的氣息更明朗了些，應是止了血，便放下了心。
良久，待嘴角的那處傷口快要癒合，男人溫熱的鼻息輕輕噴在她的臉頰上，她聽到到耳旁的聲音終於緩緩地說了句：「你應該逃。」
千盞擡起頭，弄明白他指的是之前自己挺身而出對蒼陵煊唱的那出空城計，笑了聲：「你可是我唯一的靠山，我能逃到哪兒去？更何況，我進來了也出不去啊。」
玄間荒垂眼看了她片刻，又道：「爲何救我？你應該逃。」
她想了想，回答：「凡間有句話叫一日爲師終生爲......」話一出口，立刻意識到有些不貼切，連忙改口，「啊不不，怎麼說來着？叫一日夫妻百日......也不對！總之，就是這麼個意思，你明白就行了！」
神尊大人輕笑了一聲。然後他看着少女臉上有些窘迫的可愛表情，突然沉默。
今夜月色明朗，沒有晃眼的燭光，一切都安靜又昏暗。
千盞看着黑髮下那雙同樣在注視着自己的眼睛，從最初認識到現在，從未見過那雙眼睛中露出過這般複雜的神情。
她的脣上沾了他的血，在皓月的清輝下，泛出嬌豔欲滴的光澤。他的赤眸裏，似乎有什麼東西閃了閃。
忽而，他一字一句道：「翡宮盞，我真是小看你了。」沙啞中帶着好聽的鼻音，說給她聽，又彷彿是說給自己聽。
千盞愣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真名。不是小鬼，亦不是翡宮家的小孩。總覺得，此刻神尊大人喚她的語氣同平時好像不大一樣，而到底哪裏不一樣，她一時也想不明白。
不過千盞難得從他嘴裏聽到誇讚之詞，自然得意地答：「那當然，我可是翡宮家的獨女......」
修長的手指插入少女頸後的青絲，輕輕用力，措不及防地，微啓的粉脣貼上了兩片柔軟。欣長的睫毛掃過男人的臉龐，面對神尊大人突然拉近的眉眼，少女含着他的脣，斷了片兒。
半晌，那手終於放開了她，玄間荒緩緩垂下頭，落在她的頸窩處。千盞僵着身子呆了半刻，卻不見他有任何動靜，適才發現，原來神尊大人，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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