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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色 第29节

作者:未知
青槿拧了帕子,看着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孙良宜,将帕子放到他的额头上。 他仿佛做了噩梦,,睡得极不安稳,呼吸一时急促一时轻缓,脸上的表情也时常变化着,一时蹙眉,一时咬牙,一时又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屋子裡,另外一位同为孟家西席的先生正与她說着话。 “孙兄平日裡看着身体挺好,沒想到這次病得這样急促,這都好几天了,高烧都退不下来,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清醒的时候就只是睁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說,糊涂的时候倒是经常說梦话,时不时念着一個什么‘樱’的名字……” 說着又开了句玩笑话,笑道:“难不成孙兄是想吃樱桃了?” 青槿对他浅笑了一下,向他道了谢:“多谢先生這些日子照顾孙先生。” 那先生对她摆了摆手,道是不用客气,又道:“姑娘既然在這裡照顾他,那我便放心了。我先去给府裡的小公子们上课去,若是孙兄的烧仍是不退,可能得要换個大夫再来给他瞧瞧……” 然后拿着书出去了。 青槿继续换了帕子拧了水,盖到他的额头上。 孙良宜嘴巴一直蠕动的說着胡话,声音断断续续,又小得很,青槿听不大见他在說什么,只是好一会之后,她才终于听全了一句完整的话,看着他眼角湿润的喃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很久。” 接着,他突然身体颤栗的跳了一下,抬手紧紧抓住正在给他擦汗的青槿的手腕,声音极痛苦的喊了一句“青樱,别走”,然后眼角缓缓的渗出泪来,缓缓滑出眼角,又滴落在枕头上。 青槿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抽不出,最后便任由他抓着。 她低头看着他,明明知道他听不见,却還喃喃的问他道:“先生梦到了什么,是不是很不好的梦?” 孙良宜沉溺在自己的梦裡,很痛苦,却不愿意醒来。 他梦到了什么呢? 他梦到了自己小的时候,父母意外覆船双亡,叔父仗着他年幼抢夺家财。年幼的自己,只能带着身上仅剩的几十文铜钱,从淮安独自上路前往扬州投奔自己的舅父,以希冀找到一條生路。 几十文铜钱,他再节省也不過十几天便耗尽。他只能一路乞讨,一路摸索路线,从夏天走到冬天,走了大半年才到扬州。 那半年裡,他抢過小孩的铜钱,偷過小贩的包子,也跟狗抢過食。 后来他到了扬州,却沒有在母亲留下的地址裡找到舅父一家,于是便只能继续沦落为乞丐。后来有一天,他听到身边的其他乞丐說,庄家的两位夫人在路边施粥。 他一路跟随他们走到庄家布施的地方,但是人太多了,他也太饿太冷了,在拥挤时,最终被人推着摔倒在地上,半晕了過去。 庄家的人都在前面维护秩序,其他同样挨饿的人急着去争抢一碗粥米,沒有人会在意他倒在地上。 那时孙良宜几乎以为自己要饿死在這裡,要沒命了。就在他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有個小小的身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眼睛,想喊一句“救命”,然后却看到了一個长得像是天仙一般的小姑娘。 她虽然年纪小,不過七八岁的年纪,他却觉得他从沒看過這般好看的小姑娘,他到现在都還记得她那個时候穿什么衣裳。 粉色袄裙,红色的大麾,脖子上围了一圈白色的毛领,明艳娇嫩的脸半埋在雪白的毛领裡,脸颊還有胖乎乎的婴儿肥,弯弯的眉毛,眼睛大而明亮,头上梳着双丫髻,珠花垂下的两颗珠子一晃一晃的。 她将手裡的包子递给他,对他笑:“小乞丐,给你,你快吃吧。” 他想和她說句话,可惜他实在是太累了,眼睛逐渐模糊,然后失去了意识。 最后的意识裡,他听到她与身边的人道:“他好像饿晕過去了,得找個大夫来给他瞧瞧。” 他再醒来的时候,躺在了一间又大又温暖的房间裡。小姑娘就坐在他的床边,两手托着下巴一直盯着他的脸瞧。一個比她更小的三四岁的小姑娘围着他的床,在她身上东戳一下西戳一下,见她不醒,跑到她身边问她:“姐姐,他是不是死了,怎么都不醒来,我們要把他埋了嗎?” 小姑娘摸着她的小脑袋:“沒呢,大夫說他只是累了,需要多睡一会。” 然后见他醒来,她对他露出了灿烂又明艳的笑容:“你醒了,小乞丐。” 他看到自己已经被收拾干净,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脸也洗過了。 小姑娘看着他,大眼珠子咕噜咕噜的转,对他道:“沒想到你洗干净了,原来长得這般好看,我還是第一次见到這般好看的乞丐。” 她說着从旁边的小几上端過一碗粥,递给他:“大夫說你的胃饿久了,现在只能喝一些白粥,等慢慢适应了才能沾荤腥。”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将粥又往他跟前送进了一点,示意他:“快喝啊。” 他小心翼翼的接過她手裡的粥,有些狼吞虎咽的喝着,喝到一半抬起头来看她,她见他看她,又对着他笑。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庄家救了他一命,他好了之后,也终于找到了舅父一家。 舅父一家就在扬州的一家书院裡做杂活,舅父怜他沒了父母,又为叔父所欺,对他很好。知道他在家中时一直念着书,又求了书院的院长让他在书院继续念书。 他那個时候,常常想起那個像仙女一样的小姑娘。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她姓庄,知道她爹是江南的大商贾,是出了名的大善人,会布粥施善,還在他们的书院裡资助贫寒的学子。 开始他只敢在心裡偷偷想她,后来有一天,他忍不住,他很想再见她一面。 他趁着下学跑出去,偷偷爬上她家院子的墙头,看到了在院子裡陪着妹妹一起剪花枝的她。他本来只是想偷偷的瞧她一眼就回去,再后来,便变成了他每天放学就跑出来,爬到她家的墙头偷偷看她,直到她发现了他。 她让身边的嬷嬷将妹妹领回去,然后站在红艳艳开满花苞的梅花树下,抬头盯着他“喂”了一声,叉着腰问他:“你這個小贼,爬到我家墙头做什么?” 他吓得直接从墙上摔了下去,重重的发出声音,他听到了她隔着院墙,她在那边哈哈大笑,仿佛在笑话他。 他灰溜溜的跑回了书院,到了第二日,却還是忍不住跑了出来,再次爬上了她家的墙头。 這一次她就等在庭院裡,也沒有带妹妹出来。 她搬了张凳子就在庭院裡坐着,看到他来,就抬起头来与他說话:“我知道你,你是那個好看的小乞丐。你天天都爬到我家的墙头,說,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偷东西。不說的话我叫我爹来……” 躲過了最初的慌乱,他厚起了脸皮,对她道:“我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来谢谢你,谢谢你那天救了我。還有,我不叫小乞丐,我叫孙良宜,子小孙,良好的良,宜室宜家的宜……”他第一次這么迫切的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名字。 “還有我不是小乞丐,我现在在扬州书院念书。” “你告诉我做什么?我又沒有问你。” “因为我想告诉你。” “你這人真奇怪,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别人,爹爹說,你這样很容易招人骗的。”她仿佛在苦恼他的单纯,真心怕他被人骗了。 “你不是别人,你是救了我的人。還有……”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照实說:“你长得很漂亮,若是你要骗我,我会心甘情愿被你骗的,而且我会很高兴。” 八岁的青樱,已经知道害羞为何物,她脸红起来,拿手上的梅花枝遮住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来,对他道:“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去了。” 說完转身半跳半跑的往裡面走。 孙良宜在外面喊着她:“我以后還能来這裡看你嗎?” 青樱转過脸来,沒有直接回答他可以還是不可以,只是告诉他:“你小心些,爹爹在院子裡养了两條狗……” 顿了一会,才礼尚往来的告诉他她的名字:“還有,我叫青樱,青色的青,樱桃的樱……” 說完便转身跑了。 孙良宜在墙头上乐得忘乎所以,然后再一次的摔了下去,不過這一次青樱沒有看到他的笑话。 在之后的日子裡,他每日都来爬她家的墙头,两個人就像好朋友一样,什么都聊。她会告诉他,她家的狗什么时候会巡逻到這裡,府中的仆人什么时候会往這边来,怕别人发现,有时候她会带上她的妹妹来打马虎眼。 他则每天都跟她說他在学堂上的事情,有时候会带好吃的好玩的扔进去给她。 她某天和他說起和母亲一起赴宴时,看到知府大人的母亲做寿时穿的衣服和头上戴的冠真好看。 他便笑着和她道:“欸,我以后也让你穿好不好?” 青樱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知府大人母亲身上穿的,是只有诰命才可穿戴的霞帔和花钗冠,普通姑娘只有在成亲时可以穿戴一次。 青樱红着脸站起来,“呸”他一声:“不要脸。”然后跑开了。 再后来,她跟他說起,她家来了一個上京来的小公子,父亲說那是非常非常尊贵的人。 那位贵人让他爹绣一副很大的双面绣,要制成屏风当作家裡长辈贺寿的贺礼,他爹很高兴,跟他们說這是祖宗显灵了,等這幅刺绣在京城贵人的寿宴上面世,他们庄家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她爹想将生意做到上京的天子脚下去,做到整個大燕去,不想困囿于江南一隅。 她還有些担心,若是家裡的生意做到上京,她爹爹說全家要搬到上京去。她们家要是搬到上京,那时她便见不到他了。 他跟她說:“你别担心,如果你家搬去了上京,我以后也是会去找你的。” 但是可惜,那副令他父亲充满希望的双面刺绣,未曾给庄家带来荣耀,反而让庄家陷入了灾祸。 那年四月,他去州府参加知府主持的府试,府试连考三场,這三天裡不能从考场裡出来。 他考完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他想第一時間告诉她,他考得很好,府试過了他就能参加八月的秋闱,若是秋闱考中了,他就有了功名。 他以后還会去参加会试、殿试,等他做了官,他就能让她穿上她想穿的霞帔和花钗冠。 但是,明明他走时還好好的庄家,等他回来时却已经变了天。 庄家的大门被贴上了封條,庄家的主仆早已不知去往何处。 他到处去打听,旁人跟他說,庄家参与毒害李贵妃和八皇子,知府领着人亲自来拿人。 他们還說,官府来拿人的那一日庄家很是惨烈,庄老爷和大夫人当场人就沒了,尸体被一张破席子卷了扔到了乱葬岗,二夫人和庄家的四個孩子被卖为奴,不知被带往何处。 偌大的庄家,一夕之间湮灭。 他打听了很久,都說不知道庄家的其余人被卖到了何处。 他收拾了庄老爷和庄大夫人的骸骨,然后一路走一路找,他找了很多年,终于在宋国公府找到了青樱兄妹三人。 她们兄妹受了很多很多的苦,青樱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抱怨的问他:“你怎么才来啊?”,然后在他面前哭了起来。 他发了誓,以后一定一定会好好保护她。他以为等到的是他们的苦尽甘来,他以为他和她的一生会很长很长…… 惨烈的噩梦伴随着好梦终于一起過去,孙良宜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着跟前模糊的倩影。 他有些不确定的,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青樱?” 青槿鼻子酸了酸,对他道:“先生,我是青槿。” 第四十五章 庄家的破亡 青槿从勤善书斋回来, 回了淞耘院。 孟季廷在游廊伸手拉住他的手臂,问她:“去哪儿了。”說着看到她的脸,皱了皱眉:“哭過了?” 青槿回答他:“去了孙先生那裡, 他病了好几天, 我去看看他。” “他病還沒好?我另寻几個大夫再去给他看看。” 說完拉了她回书房, 扶着她在坐榻上坐下,又让人打了水进来,拧了帕子给她:“洗洗脸, 眼睛肿成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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