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番外:赵载存 作者:未知 赵载存站在院子裡,环顾四周。 再小不過的宅子,进门是個小小的院子,然后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两间厢房,甚至說是厢房都有些抬举了,东西两侧的這几间房不仅空间狭小,而且采光還不好,若說拿来堆放杂物還行,但要是住人…… 可偏偏,赵载存如今就住在這样的一间厢房裡。 赵载存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沒有受過這种委屈。 阴暗的房间放下一张床后,剩下的空间再硬塞进一张书桌之后,更是让走动都变得有些艰难,只就算有书桌,以這房间裡那白天不点灯都得摸黑的光线,赵载存也不可能真的就伏在這张书桌上读书。 事实上,如今的他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撇除了那個太子的身份,沒有赵天南****期盼着他将书本上学到的东西融会贯通到治理国家上,沒有几位老师不厌其烦的为他讲解不理解的字句,以他如今這個见不得人的身份,难道還能指着读书再去考状元? 从身份尊贵的当朝太子,落魄成如今连面都不敢露的升斗小民,哪怕赵载存早就已经知晓他并非赵天南的亲生儿子,但真落到這一步,他還觉得有些接受不能。 此前的二十来年,他的吃穿用度都被无数人仔细侍候着,更因他从小体弱多病,整個太医院的太医们,也都时刻挂念着他的身子,唯恐他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身体又出什么变故。 可现在,他与母亲妹妹挤在這個小院子裡,過着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象過的生活。 他该庆幸的,庆幸他那自娘胎裡带来的病弱身体并沒有在這关键时刻来折腾他,否则,以他们如今的状况,只怕他也只能生生熬着了。 从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天起,赵载存就一直压抑且恐惧着,就像是一個人偷偷拿了不该属于自己且注定不会长久拥有的东西,不知何时会失去,也为那注定的失去而不舍。 怎么会沒有不舍呢? 他曾经离皇位,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他生命的前二十年,他所学的一切,都只为了怎么更好的治理這個国家,他心中所有与理想有关的东西,也都与此有关。 這样的二十年過下来,突然有一天知道他一直以来所背负的,根本就不该是他的责任,轻松之余,他又怎么会沒有失落? 赵载存曾经以为自己是不贪慕权势的,甚至一度以为那個储君的身份对他来說只是個束缚,可真当他失去了以前觉得不屑一顾的一切,初时的轻松之后,对比下如今与从前的两种生活,却又无端的感到几分悲哀。 不過,无论他是什么感觉,再過得几天,這一切总该结束了,远离的京城,与母亲妹妹找一個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小地方安顿下,然后就這样隐姓埋名的了此残生罢。 轻轻叹了口气,赵载存转身,正准备回到自己那逼仄的房裡,却见院门发出轻微的声响被人自外推开。 然后,他的母亲迅速闪进院子裡,回身将院门关妥之后转身,却在骤然看到立于院子裡的赵载存之后蓦地神情慌乱的低头,似乎想要掩饰什么。 但,母亲的掩饰显然并沒起什么作用,赵载存仍看到了母亲那红肿的双眼,以及面上残留的泪痕。 心中一恸,赵载存抬手抚上胸口。 对這個生母,赵载存的感情是复杂的。 沒有她,就不会有他的存在,从這一点来說,他必须感激她。 可也是因为她,他才会有這样不堪的身世,因此,他心裡对她又不无怨恨。 从知道自己的身世起,赵载存就鲜少与自己的母亲說话,若不是突然出了這样的变故让他们不得不逃离宫裡,只怕他们之间還会是那样冷淡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纵然眼前這個妇人做了再多的错事,她毕竟也是他的母亲。 所以,赵载存沉默良久之后,手上紧了紧,轻声道:“母……母亲,你去哪儿了?” 赵载存只是看到庄婉宁从外面回来随意一问罢了,话中甚至都不含任何意思,只是想以此来打破与庄婉宁之间的僵局罢了。 他们到底是母子,如今又处于這种境况,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与她說话。 可是,這简单的一问,却叫庄婉宁浑身一颤,說出口的话也有些吱吱唔唔,“我,我沒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赵载存于是抿唇沉默。 他的母亲本就不是個擅长說谎的人,又在宫裡過了二十几年孤寂的日子,但宫裡那些阴私手段却是沒有学到半点,明明已经四十余岁了,却仍如二八年华的少女那般,让人只从她的一张脸,就能看出她心裡在想些什么。 他自己对于皇宫裡的生活也许還存有不舍,可是对他的母亲来說,那富丽堂皇的宫廷只不過是将她禁锢了二十几年的华丽牢笼,好不容易能逃脱那個牢笼,她心裡恐怕只有高兴而不会有半点的留恋。 他的母亲活到四十岁,但若真要說心裡有惦记的人,恐怕也只有她的娘家人,以及那個人,而以他们如今的处境,母亲害怕连累到娘家人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去见他们,那么…… 她去见的,也只有那個人了。 赵载存面色一冷,眼中有厌恶闪過,再不想說一個字。 哪怕面前這個妇人是生养了他的生母,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赵载存也只能给一個不知廉耻、无情无义的评价。 他并不认为身为女子就一定要为了家族而牺牲自己的一辈子,在他看来,那些为了家族過了一辈子孤苦生活的女人是不幸的,可這并不代表,他就能认同母亲所做的一切。 宫裡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愿意进宫于女子来說很是寻常,当年的庄婉宁本就不是通過选秀进的宫,而是被娘家找了人塞进去的,也就是說她就算不肯进宫,也断不会影响到娘家人的性命。 若是她当时就摆明了态度宁死不肯进宫,虽然不能說一定,但至少有一定的可能她是可以不进宫的,毕竟她与林战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两家长辈都是看在眼裡的。 可是看看庄婉宁做了什么,从头到尾,她都沒有抗争過争取過,只整日躲在房裡以泪洗面。 任是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有多惹人怜惜,但到最后,她也只能乖乖听从娘家人的安排进了宫。 走到這一步,若是庄婉宁能够安分守己,就凭她那不争不抢的性子,加上宫裡沒有嫔妃能怀上子嗣的格局,就算她不能受宠,至少好好的活下来也是不成問題的。 与爱人相爱却只能相离,這确实是一個悲剧,但在這個年代,有几对有情人是能白首不相离的,不多庄婉宁一人,也不少她一個。 进宫不是庄婉宁自己選擇的,但听从家中安排却是她選擇的,所以就算有苦果,她也该自己咽了才是。 可偏偏,在宫裡再见到林战之后,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奢想,竟然完全将彼此的身份与庄家林家所有人的性命抛到了一旁,只顾着放纵自己的感情,做下那等丑事,甚至還替那個人生下了两個孩子! 沉浸在与林战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的庄婉宁,她大概从来沒有想過,生下有着這样身世的一双儿女,对他们来說是怎样一种灾难。 赵载存只要一想到這裡,就恨不得自己从来沒有出生過。 他想,含月,在当初知道身世时,恐怕也与他是同样的想法。 這就是他的母亲,让他怎么都无法敬重他的母亲。 甚至在他们落到了如今的境地,她竟然還会置儿女和自己的安全不顾,青天白日的跑出去见那個男人! 赵载存闭上眼,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他的母亲了。 而庄婉宁,她能感觉到赵载存对她的失望,心中一慌,她抬手胡乱用袖子拭干净脸上残留的泪痕,略显粗糙的衣料在她虽然略显憔悴但一直都保养得宜的脸上留下几條醒目的红痕。 她紧紧揪着袖口,想要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說起,只能喃喃道:“存儿,你放心,离开這裡之前母亲再也不出门了……” “母亲!”赵载存打断庄婉宁的话,“你应该清楚如今是什么情形,更该知道過两天我們就要离开京城了……” 然后,赵载存无力的转過头,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 這时,西厢门突然打开,随意挽着头发的赵红妆走了出来。 见到院子裡母兄相对而立的情况,她神情一顿,道:“母亲,哥哥,你们,這是怎么了?” 赵载存于是看向赵红妆。 一身半旧的家常褙子,料子再普通不過,样式更是显得有些老旧,穿在赵红妆身上不是衣裳在装扮人,倒像是她這個人在点缀這身衣裳。 虽然她的面容仍然如往昔那般精致美丽,却并不能让人惊艳,只让人有明珠蒙尘的遗憾。 有了眼中所见,赵载存再回忆起曾经赵红妆的模样时,便有了些模糊不清。 在赵载存的记忆裡,他的妹妹是从一出生起就受尽了父皇的宠爱,她是夜空裡最夺目的一轮明月,是世间最尊贵的天之骄女,她聪慧灵透,学什么都能一点而透,而她的性格,也一如她的地位,一直到如今,赵载存都记得含月幼时性子是十分张扬肆意的,哪怕是曾经的他,偶尔在妹妹面前也会有自惭形秽之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妹妹虽然面上仍是那個最受宠、敢于在父皇面前撒娇任性的含月公主,但性格却突然收敛了不少,仿佛一、夜之间,她就突然懂事起来了。 现在想来,大概她便是在那段時間裡得知自己兄妹二人的身世吧。 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以前被宠得自认是這世间最耀眼的明珠,却在一夕之间得知原来她這颗明珠根本就只是一粒外表光鲜的沙砾,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扒开真面目,露出表象之下的内裡。 而那暴露身份的代价,是她自己以及母亲兄长的性命,甚至還有背后许多人的性命。 他這個成年人到如今都未能完全接受的事实,落在一個当时只有十岁的小女孩儿身上,赵载存能够想到含月当时那从云端到泥裡的落差。 而他们之所以要承受這一切,只因为他们有那样一对亲生父母。 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人能决定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但唯一不能選擇的,是自己的出身。 赵载存突然就觉得這小小的院落突然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出宫這几天,为了减少自己三人被人发现的风险,他一直呆在這院子裡沒踏出過一步,但此刻,他却迫切的想要出去走走。 “我……出去走走。” 丢下這句话,赵载存也不管身后的庄婉宁和赵红妆的欲言又止,踉跄着脚步拉开院门匆匆走了出去。 一路疾行,赵载存很快就穿過院外的那條巷子,来到街头。 這裡是普通百姓的聚居地,周围居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因此环境实在算不得好,却意外的十分热闹。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赵载存只觉心中满是彷徨。 這是他此前从来沒有接触過的,属于普通百姓的世界。 被众多的過路人不断打量,虽然明知道這些人不可能接触到過去的自己,但赵载存仍不能控制的胆战心惊,他转身想要回去,但莫名的又停下的脚步。 也罢,就這样看看吧。 也许這是他最后一次放眼望京城了,過得三两天,他们就要启程离开,他不知道他们会去向哪裡,但必定会是一個远离京城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有回来的一天。 這样想着,赵载存望着街道上的行人,一時間竟有些痴了。 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個颤抖着的熟悉的声音,并因那话中的內容而浑身一僵。 “殿,殿下……” 赵载存僵立当场,他只觉眼前這真实的世界突然尽数崩塌,心裡更是只有一個念头。 他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他不敢转身,唯恐一转身就要面对对他扬着冰冷刀兵的侍卫。 许久之后,赵载存背上一暖,似是一双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背,然后,那两只手缓缓下移,环過他的腰,最后将他紧紧抱住。 “殿下,殿下!你沒事,你真的沒事……”柔婉凄清的女声似乎只会說這句话般,一遍遍贴在赵载存的背上重复着。 心神一松,赵载存突然便认出了這声音的主人。 他的发妻,他曾经的太子妃陈淑怡。 对陈淑怡,赵载存一直是心存愧疚的,与从来不掩饰自己对权势的渴慕的武月柔和李胜兰不同,自从大婚之后,陈淑怡眼裡就一直只能看到他這個人,而不是太子這個身份。 所以,他不忍让她日后为他伤心,他不与她圆房,希望如此便能替她将来留下一條后路,甚至在假死逃离皇宫之前,他還特意拜托了凤止歌,希望凤止歌能在他离开之后帮帮陈淑怡,让她能够离开那牢笼一般的皇宫。 赵载存沒想到凤止歌的动作会這般快,他都才离宫几天,陈淑怡就已经出了宫。 身后的女子,不顾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抛却了一切的羞涩,只想将深藏心底的话尽数說出来告诉赵载存。 “殿下,妾身不问你为何会在這裡,可是当初为何不带着妾身一起走,你知不知道,自从宫裡那把火之后,這几天妾身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只恨不得随着殿下一起赴了黄泉……” 赵载存从来沒有想過,他印象中腼腆端庄的陈淑怡,也能說出如此露骨的话来。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陈淑怡双手一僵,然后更加紧紧的抱住赵载存,半点不肯松手,声音柔和中透着些坚韧,“你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但你還是我的夫君。” 一個原本永远端庄优雅的女人,這时却能說出這样坚定的话,若說赵载存心裡沒有因此而生出半点震动,那必然是骗人的。 可是,他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怎么能看着陈淑怡放弃大好的生活,沾染上不该属于她的苦难。 双手落在腰间陈淑怡的手上,两人都轻轻一震,然后,赵载存缓缓将陈淑怡的双手拿下来,“你,快走吧。” 說话的同时,他转過身,却又因为眼中与平常大相径庭的陈淑怡而僵立。 虽然相处的時間不多,但印象中,赵载存每次见到陈淑怡,她从来都不会让自己的外表留下任何一点瑕疵,可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陈淑怡,虽然衣衫算得上整齐,但略显蓬乱的发髻、红肿的双眼、憔悴的双颊,都足以看出她這几天内心所受的煎熬。 而這些煎熬,都只因为他。 生平第一次,有一個女子能为自己做到這一步,赵载存心裡既有感动也有愧疚。 如果沒有自己,以陈淑怡的书香世家出身,她会与一個门当户对的男子成亲,然后儿女成君,安宁喜乐。 而不是像现在這般,不仅成为一個外人眼中的寡妇,還为了他担惊受怕。 见赵载存望過来,陈淑怡先是因自己此时的形象而有些局促,但随即便将這点局促放下,坚定地望着赵载存道:“殿下,不,夫君,我不走,女子出嫁便当以夫为天,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們是结发夫妻,你便是我的天,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陈淑怡的声音并不大,但其中透着的坚定却足以让人动容,她身后跟着的两個丫鬟更是因为她的這番话而又惊又怕的低下头,随即又一前一后的将赵载存与陈淑怡挡在中间,阻住其他人的视线。 明明已经丧生于火中的太子殿下却突然现身街头,而她家小姐,才从宫裡脱身,竟然還一定要跟着太子殿下…… 赵载存强按下心中的触动,与陈淑怡对视片刻,却觉得眼前這从来都在他面前柔顺的女子眼中有种让他不敢与之对视的东西,所以率先偏過头,低声一叹:“你回去吧,你知道我的处境,明天,我們就会离开京城,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许是为了让陈淑怡死心,赵载存将离开的時間提到了明天。 而陈淑怡,听到“我們”两個字,立时明了其中的意思,惊讶過后忙追问道:“夫君你要去哪裡,我与你一起!” “去哪裡……”赵载存低声重复着陈淑怡的话,却发现就连他自己对未来也只有一片茫然,這天地如此辽阔,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将能去往何处,“我也不知道。” 赵载存话中的颓然让陈淑怡听了之后一阵心疼。 這是她放在心裡许多年的男子,知道能与他做一世夫妻时她的欣喜感激,得知他丧生火海时她的无助绝望,心如死灰时蓦然看到他立于街头的狂喜…… 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那個人是他。 她也许上辈子积了一辈子的功德,才叫她這一世如愿以偿成为他的妻子,有了与他相伴一生的可能,对她来說,无关身份,无关富贵与贫穷,只要身边的那個人是他,這一切便已经足够。 也许是上苍在冥冥中替她指路,她才在這偌大的京城裡与他再次相遇,所以,她怎么能容许自己這般放手呢? 就如同方才冲上去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紧紧抱住赵载存一般,陈淑怡再次向前一步,拉近与赵载存之间的距离,然后勇敢地伸手握住赵载存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夫君,這世界如此大,哪怕你现在沒有目标,只要向前走,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的,妾身,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們可以去海边,听說大海是蓝色的,与天空一样的蓝色……” “也可以去江南,江南风光最是雅致,而且我母亲的陪嫁裡還有一座江南的宅子,到了那裡,谁也不会认识我們……” …… 他们之间,从来占主导地位的都是赵载存,但在這一刻,却是陈淑怡源源不断地說着对未来的畅想。 赵载存低头,看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但握在一起时,却是那般的契合。 他忍不住用力回握,换来陈淑怡的惊喜与羞涩。 他想起曾经在离湖畔,那名青衣少女仿佛一束阳光般照进他的世界。 但到此时,他才突然明悟,他要的阳光,原来一直在身旁。 ps:推薦好友新作《丹仙,约否》《重生之莲花池》,都是坑品有保证的好童鞋,大家可以去看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