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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作者:退戈
何川舟挑了個包子递過去,嗓音低沉,带着点沙哑,问:“吃嗎?”

  袁灵芸沒动,只是狐疑地抬头看她一眼。

  “吃吧,都這么晚了,警察也沒那么不近人情,饿着自己干什么?”何川舟给她换了一個,“或者你喜歡吃素的?”

  袁灵芸晚上一般不吃东西。可何川舟的手一直悬在她面前,她鬼使神差地接了過来。

  何川舟绕到桌子后面,瞥见电脑屏幕中反光的自己,用手在耳朵边压了压,說:“刚刚睡了一会儿,头发歪了,别介意。每次出命案,我們基本上都不怎么睡觉。”

  袁灵芸小口咬开包子。

  食物刚刚加热過,裡面還藏着热气。由于太過滚烫,一时尝不出什么味道。

  黄哥一离开,讯问室骤然变得冷清,短時間内都只有她吹气跟咀嚼的声音。

  何川舟懒散地坐到椅子上,找了個尽量舒服的姿势,埋头玩起手机。貌似并不在乎对面是不是還坐着一位嫌疑人。

  徐钰则趴在一旁困得打哈欠。

  袁灵芸吃得慢條斯理,可等她拖延着结束了這顿夜宵,对面两人也沒有要开工的征兆。

  只有徐钰在看之前的审问记录。

  片刻后,何川舟甩甩手腕,问:“她說什么了嗎?”

  徐钰淡淡地忧伤:“她什么也沒說。”

  何川舟点头。她听了前半场,大概都知道。

  对一般的年轻人,态度强硬一些很好用。顶着黄哥的脸,晓以利弊,再稍加威吓,嫌疑人很轻易就会破防。

  袁灵芸很遗憾不属于這一类型。

  她年轻、内向、受過良好教育、遵守社会规则,看起来分明是最好对付的那一类人。不知道怎么,何川舟觉得她像一团烧過的死灰,点不起火来。有种任其自流、得過且過的衰颓消极。

  何川舟的眼睛仍旧盯着屏幕,翻完群裡的聊天记录后,切换到主界面。

  前排有一個未读标志,是周拓行发消息问她:下班了嗎?

  何川舟手指点了点,回复完“在加班”,才抽空瞄向袁灵芸,用不算熟稔,也不算冷淡的态度与她闲聊:“我以为你跟刘光昱应该是相依为命的,但是当你听到刘光昱为了你杀人的时候,你好像并不觉得感动。你看,你跟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觉得他其实挺关心你的。”

  袁灵芸觉得這個問題十分微妙,不管是什么风格的刑警,也不应该在讯问的时候說:“你跟凶手要不要促进一下对彼此的了解?”

  這次沒有回答,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何川舟不介意她的沉默,挂出礼貌的轻笑,像是真的在百无聊赖地打发時間:“你可以休息一下,我在等人。”

  袁灵芸问:“你在等谁?”

  何川舟把手机屏幕转给她看,裡面是一张公安分局大门的照片。门卫大叔比着“耶”,笑容可掬。

  袁灵芸不解问:“什么意思?”

  “你们书店的公众号啊。”何川舟說,“我让你的店员帮忙發佈了一下照片。還有别的社交賬號上面,也贴了這张图。”

  袁灵芸嗤笑一声:“有什么用嗎?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被抓了?”

  何川舟有种从容不迫的镇定,心平气和地道:“别紧张嘛。被抓的人哪有時間发照片。普通人看见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会以为你是路過,拍了张照。”

  袁灵芸喉咙滚动,似是渴得嘴唇发干,以致于声音也是紧的:“你不会是在等刘光昱吧?那就更好笑了。他不一定关注我的賬號,即便看到了,也不可能为了我来自首的。”

  何川舟不以为然:“徐钰,让人给袁女士倒杯水。夜還早着呢,我們慢慢来。”

  外面有人端来個一次性水杯。袁灵芸动作很慢,但喝得很急。

  今年的3月尤其得冷,冰凉的水顺着食道一路浇进胃裡,有种从裡到外被淋了一道的错觉。

  袁灵芸觉得自己的情绪如同被层层的石头压着,无比的平静,所以每一個想法都维持着理智。

  于是在如同局外人的旁观角度看,她觉得這些刑警的所作所为带着点儿小丑的滑稽。

  “我都不抱這种希望,我建议你们也别做這种徒劳无功的等待。与其在這裡看着我,不如赶紧出去找人。”

  “不然我們打個赌,看看刘光昱会不会来。”何川舟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与她对视,嘴角噙着抹浅笑,說话的神态带着一分玩世不恭的随意,“你赢了不赚,但输了也不亏。怎么样?”

  袁灵芸问:“赌什么?”

  “不赌什么,闲着无聊。”何川舟古怪地投去一眼,“朋友,這裡可是讯问室啊。”

  何川舟也不管這個话题的后续。袁灵芸不接腔,她就继续做自己的事。

  一個能玩手机,一個只能干坐着,总归后是后面的人比较难熬。

  徐钰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摸鱼,她两手捧着脸,对着袁灵芸的方向发呆,眼神沒有焦距,不知在乱瞟些什么。

  何川舟时不时朝她搭句话:“我看资料你也才22岁,平时打游戏嗎?年轻人的娱乐生活应该很丰富吧?蹦迪、旅游、开黑?”

  “你们省队一般工资多少啊?赢一场比赛你能分多少奖金?”

  “你几岁开始练跑步的?每天训练多长時間?退役后跟以前的同行還有联系嗎?”

  “有男朋友嗎?你长得那么漂亮,性格又独立,還在a大上学,追求者应该不少吧?”

  袁灵芸的表情逐渐趋向阴沉,扫向何川舟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

  每一句话听着像是关怀,可字字句句都异常刺耳,像是挑着痛处,特意往她伤口上扎的。

  其实也不尖锐,只是每一個裡头都藏着巨大的不甘心。

  “啧,這都11点多了?時間過得真够快的。”何川舟扫了眼時間,遗憾道,“我之前還想刘光昱12点前能来的。那就稍微晚点,赌個凌晨两点吧。”

  “他不会来的。”袁灵芸冷淡地道,“你知道他上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嗎?”

  何川舟放下手机,身体前倾,半趴在桌子上,笑容和煦温柔地道:“我很乐意听你倾诉。”

  袁灵芸說:“你把录像关了。”

  何川舟朝徐钰点点头,后者犹豫着将设备关了。何川舟抬手做了個手势,示意她請讲。

  袁灵芸在回忆裡沉思,半晌沒有开口。

  這对她来說,或许是一段過于混乱的经历。各种各样糟糕的事掺杂在一起,让她分不清自己那些多得爆炸的负面情绪分别是来自于哪一块。

  反正每個人都是一样的面目可憎。

  大约過了有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在徐钰以为她是在戏耍二人的时候,袁灵芸舔了舔嘴唇,說出這段久别重逢的开场白:“上個月,就是元宵节的前一天吧,他来找我。我当时已经很久沒见過他了。差不多有十几……好像是十三年。可是那么长時間沒见,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天是傍晚,黄昏,太阳沉到只剩下最后一道金线,但云的半边還是橙红的,天空染着种与温情相似的色调。

  袁灵芸从电梯出来,一個戴着帽子的男人正坐在对面的台阶上。她斜眼看去的时候,对方正好也抬起了头。她借着电梯的灯光看清对方的脸,一下子愣在当场。

  袁灵芸内心是欣喜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从来沒有惊喜地见到一個人的经历。

  或许是当天的温度冷得人脸部发僵,她应该是沒什么表情地打开门,再沉默地让刘光昱走进屋裡。

  反手关门后,袁灵芸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反应迟钝地问:“你想喝点什么嗎?”

  刘光昱走到客厅,用手在沙发皮面上摸了一下,回過头时,用一种陌生而讽刺的眼神看向她。

  袁灵芸沒看太清,因为对方的脸被帽子的阴影遮住了。她从冰箱裡倒出牛奶,热了一下端過去。又从小仓库裡翻出几袋零食,一起摆在桌上。

  刘光昱两手生了冻疮,红得发肿,平放在膝盖上,问道:“你過得怎么样?”

  袁灵芸看着他的手指跟摩擦到快要破洞的裤子,暗暗猜测着他的生活,木讷地应道:“還好。”

  她张开嘴,也想问候一下对方的近况,刘光昱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說:“确实应该還好。”

  袁灵芸点了点头,還沒意识到他這话裡的讥讽,又听他问:“你跟什么男人都行嗎?”

  起初,袁灵芸還沒听明白,等了解那句话代表的涵义,五感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陷入一种描述不清的虚脱之中。

  犹如灵魂离体,在做一個极荒诞、极虚妄的噩梦。而身体沉沉地下坠,落不到尽头。

  可是刘光昱的声音又很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重复着地响着,拼拆,再组合。

  袁灵芸自我安慰地寻找着无数种可以为他辩解的理由,试图找出這段文字裡的歧义,嘴唇颤抖着,呼出几口热气。不等她从那种窒息的感觉中缓解,刘光昱再次一刀劈了過来。

  “你跟他睡一次多少钱啊?他都那么老了,应该不少吧。這房子是他给你买的嗎?你不会觉得恶心嗎?”

  袁灵芸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思考什么,或者還有沒有思考的能力,她竟然只粗糙地辩驳了一句:“我自己租的。”

  刘光昱說:“手机给我。”

  袁灵芸的手指在颤抖,视线是花的,不管怎么眨眼,還是一片模糊。

  她很慌乱,很茫然,夹在一种诡异的空间裡,所以刘光昱问她密碼,她也照实說了。

  然后她听见刘光昱嗤笑了一声:“看来你沒什么本事。你說如果我再去找那個老头子要点儿,是不是就发财了?反正我把你们都拍下来了。”

  他晃晃手机:“利息我收了啊。反正你赚钱那么容易。下次我再来找你。”

  随便他吧。

  袁灵芸疯狂又恶毒地想,你们這些人全死了都行。

  紧跟而来的,是方才一直迟到的悲伤。此时如同浊浪排空一般汹涌浩荡,只是一個浪尖就将她彻底淹沒。

  她死了也行。

  刘光昱走的时候,袁灵芸站在门内,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哥。”

  刘光昱缓缓回過头,隔着昏沉的走道与她对视。

  被黑暗笼罩住的面庞,让袁灵芸产生一丝卑微的错觉,以为他会反悔自己的无情,会对她有一点基于血缘的怜悯。

  然而电梯门打开时,他迅速转了回去,压低帽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袁灵芸笑容惨淡:“我人生最灾难的事情,不是我抱着死的觉悟苦练了十几年体育,跑了无数长的跑道,最后只是因为伤痛潦草退役。也不是我遇见陶先勇在先,自甘堕落在后……”

  而是在她人生最不堪的时候,遇到了最卑劣的刘光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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