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侯小叶子(四十七)
皇陵距京城百余裡地,快马加鞭,不過才一個多时辰,怀玉即被带回京城,入了宫。皇帝是在留春园的成事殿内召见使臣等人,這裡春光正好,风暖花香,但怀成与一群使臣却无心观看這景致。诸人茶已喝了好几轮,净房也都去了好几趟,正等得心焦,见怀玉终于到来,眼睛俱亮了一亮。皇帝于御座上假寐许久,此时便睁开眼,冷冷扫视神色各异的在场诸人。
怀成与倭人使臣被赐坐于皇帝身侧,皇帝则黑着脸端坐于正中,這分明是三堂会审的架势。诸使臣纷纷起身与怀玉见礼。怀玉春衫单薄,大步流星而来,衣摆被风微微带起,被拘于皇陵数日,眉目舒展却一如平常,似是全然不在乎自己所处的境地是如何的凶险。
怀玉径直上前与皇帝叩首,才要起身时,皇帝居高临下道:“跪着。”
怀玉便跪着不动。八木大雅此时也不用译官了,开口用汉话将适才的话一字不差地又說了一遍,他的汉话听着拗口,條理却清楚得很,加之說得又慢,在场诸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八木大雅說完,拿眼梢偷眼去瞧身旁的三皇子怀玉,如今只等他心慌意乱、自乱阵脚了。他会如何說话,自己该如何应对等已在入宫之前与二皇子大致演练了一番,且二皇子也会适时煽风点火,今日必会将他出上一场丑,叫他在皇帝面前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他若是当场认了最好;若他敢否认,皇帝自然会叫他把人带到朝堂上来对质。只要把藤原青叶赚到這朝堂上来就好办了,闺阁女子,哪裡见過這样的阵仗?只消吓上一吓,她還敢欺君不成?再把其中利害关系与她一說,她难道還能忍心拖累三皇子?只怕也就老老实实地招认了。
总之无论三皇子他认不认,前面都有陷阱等着他跳,藤原青叶自然也都会被索来带走。
宁波府出身的译官此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娘皮,直娘贼,王八蛋。自己会汉话,竟然還要找老子来做通译。适才听說三皇子金屋裡藏着倭女子,且這倭女子是人家朝中要员的千金小姐,一时太過震惊,竟然分了神,有一处地方沒听清楚,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說‘对不住,我沒留神听,烦請你再說一遍’,因此含糊带過去了,也不知道译的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被這奸贼听出了沒有,若是听出来了,必会笑我泱泱大国竟然找了個這样的译官,简直笑掉人的大牙……狗杀才,奸贼,阿呆,马鹿野郎。
怀成此时叹气道:“三弟,這些個糊涂使臣竟然說你藏着他们权中纳言藤原孝次郎藤原大人的千金,叫做藤原青叶的……荒谬至极!我同他们說大约是弄错了,他们却非要你来对质……荒诞!”
怀玉直直跪着,回身扫了一圈诸使臣及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怀成,冷冷道:“不用对质了,人在我這裡沒错。”
八木大雅正要說话,皇帝先哦了一声,问:“可是上回进宫的那個褚家小姐?”
怀玉垂首:“是。”
皇帝冷笑问:“……朕记得好像是有信物也有旁证,确是褚良宴之女无疑么?”
怀玉重又伏地叩首:“臣糊涂,臣知罪了。請陛下降罪。”
皇帝复又冷笑:“你如今已胆大到不惧当面欺君了。”
怀玉长跪不起,只說:“臣糊涂,臣死罪。”
皇帝咬牙攒眉:“欺君罔上,便是治你個死罪也不冤枉。”眼角扫到一旁目露精光,极力掩饰喜色的怀成,一時間气血翻涌,忙拿了帕子堵住嘴,咳嗽了两声,深吸了两口气,這才把心头的不适给强行压了下去。
怀成心内喜悦是必然的。明知皇帝厌恶倭人,却還对個倭女子宠爱万千,若单单是宠爱也便罢了,還想着法子给她认個从二品的爹,将赵献崇压下一头,分明是沒有将皇帝放在眼裡;他有无异心先按下不表,若是那褚青叶,不对,是藤原青叶。若是那藤原青叶将来与他养下個有倭人血统的孩儿,她爹藤原孝次郎再赶来认亲,到时与倭人你来我往一家亲,好不热闹,好不快活。啧啧啧,這不是膈应皇帝么?
总之既然他老老实实地认了,后面倒也省去诸多麻烦。怀成作为难状:“三弟,這、這可如何是好?少不得要将那为藤原小姐人還给人家,叫人家父女骨肉得以团圆……”
八木大雅也笑道:“三殿下爽快人!既然认了,倒也好办了。還請将藤原小姐交還给臣等,臣等明日将启程返国——”
怀玉从地上慢慢直起了身子,鼻子裡嗤一声,竖起拇指指着自己的脸,冷笑道:“想要本殿下交人?你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再說。”
八木大雅楞了一愣,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不愿意将人交還于臣等?”遂作苦口婆心状,和言细语劝說道,“若是寻常的女子的倒也罢了,便是再送上十個八個给殿下也无不可,只是此女身份非同一般,乃是权中纳言藤原大人的千金小姐。藤原家又是百年世族,小姐身份之贵重自不必說……岂是殿下能随意扣留不放的?兼之藤原大人已为小姐订好亲事,只待回去后即刻便要成亲的,殿下不放人,岂不是叫臣等为难?”
怀玉像是听了极为有趣的笑话,只管冷笑個不住,八木大雅面上便有些不好看起来,转身与皇帝道:“陛下請为臣等做主,为两国交好计——”
怀玉仰天哈哈大笑:“莫說是藤原家的小姐,便是你倭奴国的公主皇后乃至皇帝他老母太后来了,若给本殿下看中,也是想睡便睡了。本殿下睡過的人,你要,本殿下便要老老实实交出去么?你凭什么以为本殿下会对你言听计从?本殿下偏不交,你奈我何?”再睥睨他道,“你若气不過,便回去叫你国主老儿派兵来与爷较量,爷在此候着。来一個,爷杀你一個,来两個,爷杀你一双。”
八木大雅活了這么大一把年纪,三六九等的人不知见识了多少,但怀玉這等样混不吝嘴脸的皇子却還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在言语上吃些亏也罢了,眼下却关乎一国的脸面,只气得眼珠子都要爆出眼眶,紫涨着脸与皇帝叩首道:“臣该說的话都已說完,但求陛下为臣等做主!臣等若不将藤原小姐带回——”
他身后那些同伴虽不懂汉话,看怀玉脸色即知不是好话,便也同仇敌忾地齐齐吹鼻子瞪眼睛。怀成自是吓了一大跳,知道怀玉是出了名的放荡,却沒料想到在皇帝面前竟然连爷都给搬出来了,說话行事已全然不顾皇家体统,浑似流氓无赖,想来是给逼急了。再偷眼去看皇帝,皇帝的面色也是变了又变,最初是青裡透着紫,后来是紫裡透着青,现在却瞧不出什么颜色了。心内不由大觉痛快,且看他今日如何收场罢。
皇帝不语,只冷眼看眼前這一群人。一窝倭人作气愤状;怀成面上不露声色,左手的两根手指却在不停地敲击着右手背。這是他自小的习惯,一旦亢奋时,便会忍不住做這個动作;而怀玉還是跪着,一身的匪气,一脸的狂妄。
怀成见一时冷场,不知皇帝心中想些什么,便上前添一把火,与怀玉笑說:“三弟既然与那藤原小姐情投意合,不愿放人,也好办,派人去倭国向那藤原大人提亲即可,自此与那藤原家结为两姓之好……哈哈。”
怀玉便也笑:“那藤原孝次郎早年入赘到她外祖家为婿在先,遗弃她母女在后,她从未姓過藤原這一姓氏,也未踏足過倭国一步,在我看来,她乃是如假包换的汉人。”看向身侧的八木大雅,慢條斯理地笑问,“你们此番忽然来要人……是受谁的指使?那藤原孝次郎当真知晓此事?”
八木大雅跳脚:“臣等正是受藤原大人所托——”
怀玉抬手示意他住口,冷笑道:“爷懒得同你多话,若果真是藤原孝次郎叫你来要人,那么,你回去与我带一句话给他:叫他亲自来向爷要人!只是爷的脾气不太好,一個不高兴,說不定還要取他项上人头!”
怀成面色暗暗变了变,打了两声哈哈,再偷眼去瞧皇帝。便见皇帝把手中茶杯往桌案上一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御座下的一群人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罢。此事改日再议。”使团明日将启程返国,哪裡還有时日再议此事?皇帝這般說,分明有偏袒怀玉之意。
怀成目瞪口呆,愣了半响,方才地起身谢恩,率领一众同样面有不解之色的使臣出了這宫殿。走得远了,听身后皇帝与怀玉道:“你且起来說话。”言语竟甚是和气。
怀成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皇帝言语前后转变的缘由。怀玉此番犯了大忌,欺君是一桩,犯上又是一桩,天子雷霆大怒,藤原青叶须得乖乖交出来不說,等着他不是杖责便是鞭笞,其后必是一生的冷落,譬如說关押于宗正寺,譬如說软禁于京郊皇陵。
這才是他当初的设想。
八木大雅跟在他身后,此时便问:“我等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怀成烦躁不堪,但见他的嘴一张一合,也未听清說了什么,只摆手道:“再议再议。”
八木大雅走开了,怀成却又想起一事,将他叫回来,仔细叮嘱了一番,八木大雅道:“明白。這事好办得很。”
三月的日头暖洋洋的,怀成的心底却是一片冰凉,出了成事殿的殿门,穿過檐角廊道,正独自默默前行,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回身一看,却是刘贤。便驻足,问道:“刘公怎么来了?”
刘贤左右看看,将怀成引至拐角,避到廊柱之后,道:“陛下与三殿下說话,将臣等都遣了出来……臣瞧见殿下神色有些不好,便悄悄跟了出来。”言罢,顿足惋惜了一声,“可惜了這么個大好机会。”
怀成拉住他的衣袖,忙问:“刘公可知其中缘故?陛下最是厌恶倭人,初初听闻此事后明明动了怒,此番却又为何能轻易放過他?”
刘贤道:“老奴也是始料未及,谁料到三殿下竟会如此行事說话,丝毫不顾皇家体面,比市井无赖更浑上几分,也不给那些使臣留一分面子。本是无耻行径,却不曾想竟然合了陛下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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