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侯小叶子(五十二)
刘贤的头才凑到他二人面前来,怀玉冰冷的眼神便落到了他的脸上,定定看他一眼,突然勾起嘴角,冲他微微笑了一笑:“狗奴才,我的人也是你能碰的?”话音才落,忽地一扬手,一碗凉药自上而下,全浇到他头上脸上来了。
這药,果真如气味一般,苦且腥。
刘贤倒怔了一怔,随即一抹脸,森然尖笑道:“嘿!殿下好胆量!竟公然抗旨了!今日可是第二回了!知道殿下不将老奴放在眼裡,但殿下也不想想!你躲得過今日,能躲得過明日么!”指着躲在他身后的青叶嚷道,“殿下到底是为她還是害她?殿下今日舍不得灌她一碗凉药,只怕到了明日,能不能保住她一條小命還不知道呢,嘿!”
怀玉不多话,将手中的药碗往外头一掷,蓦地飞起一脚,刘贤腾空,立时飞出老远,药碗在青砖地面上碎裂的同时,刘贤的身子也砰然落地。守在门外的两個人乃是刘贤的两個徒弟,也是他素日裡的左膀右臂,听得屋子裡头刘贤吃了亏,這二人起先面面相觑,后欲要往屋子裡冲时,已被东风几個人从后头包抄上来,不過一掌,便拍晕在地,被拖着腿拉到一旁去了。
怀玉伸手为青叶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皱眉道:“哭成這样,丑死了。去裡间躲着去,沒有我的话不许出来。”
青叶躲在他背后,不住地打着嗝,嘴裡嗯了一声,却不动弹。怀玉将她额上的乱发理了一理,再斥责道:“傻子,還不进去?”
青叶這才醒了神,抽了抽鼻子,转身跑了。
怀玉走到刘贤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语。刘贤咽下一口血水,嘿嘿笑了一声,尖声嚷道:“敢這般对待御前当差之人的,殿下可是头一個!殿下可得想好了,今日逞一时之痛快,明日陛下那裡却要如何交差?老奴猜测,等着殿下的,必是枷锁加身,必是大内天牢裡的——”
怀玉不待他說完,一脚便踹到他身上去了,冷笑道:“狗奴才!我天家家事,岂能容你這谄佞小人置喙?我天家骨肉又岂是你這奴才可离间的?你先当心你自己的项上狗头要紧。”
刘贤自然晓得怀玉這人是個刺儿头,随他来青柳胡同之前心裡已有所准备了,知道必不会有好脸色看的,被他记恨也是必然的,但自己是御前伺候的人,脸面還是有几分的,却沒想到竟会被他這般打骂羞辱,竟是连皇帝的脸面也不顾了。
他這一大把年纪了,跟在皇帝身边狐假虎威,不仅在宫内威风八面,便是大小朝臣见着他,谁不得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刘公或是刘翁?
怀玉這一脚踢下去,他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终于受辱不過,嘴裡呜呜地哭将出来,一面哭,一面道:“老奴活了這一大把岁数了,大风大浪都不知见過多少……早已活够本了,一條老命而已,殿下有本事,便即刻杀了老奴。”
“哦?”怀玉在他身旁蹲下,把刮得发青的下巴摩挲的沙沙作响,“放心,有本殿下在,你這奴才必不能寿终正寝的。不過,话說回来,你的一條贱命,本殿下也并未放在眼裡,只是本殿下听闻你肃宁县的老家尚有老父老母,另有子侄一辈数十人……你刘氏一族加起来,少說也有百十口人。這些人因着你的缘故,在肃宁县向来是呼风唤雨,据闻连县太爷见着你家人都要客气几分。不知這些人于你而言……”
刘贤眼前一黑,但觉五内俱焦,问道:“殿下待要如何?”
怀玉笑道:“不如何。只是叫你今后想起這些人,心裡便要痛上一痛罢了;也怕你哪一日听到肃宁刘家灭门惨案时太過吃惊,提早跟你說一声而已。你心裡早作准备,知道是本殿下做下的,到时也不至于上蹿下跳白忙活。”
刘贤愤懑欲死,全然不顾规矩,伸手指着怀玉:“你,你!”
怀玉一脚将他的手掌踩在脚下,面上不动声色,脚下暗暗用力,左右拧了几下,口中笑道:“心裡不痛快是么?好歹你服侍了陛下這一辈子,本殿下也要叫你去为刘家百十口人收尸,今日便暂且放過你這一回。至于你刘氏一族百十余口人還能活上几日,是怎么個死法,全看你接下来如何說话行事了。”站起身,往他身上又踢了一脚,“滚罢。”言罢,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刘公公怕是不能走路了,着人送回宫内去罢。”外头夏西南等人便进来将刘贤拖到门外去了。
夏西南并未即刻将人送走,反而将院门从裡头闩上了。东风等人跟着怀玉坏事做過不少,愈是這种事情,愈是激奋,待人一拖出去,個個摩拳擦掌,抬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刘贤直着脖子嚷,声音尖细犹如妇人,东升恐他惊动四邻,赶紧脱靴,拽下两只布袜,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北风是安徽宿州出身,一亢奋,老家话便也出来了:“呼他脸,踹他腚!把他脸跟腚都呼肿,揍死他個——”本想說揍死他個阉贼,转眼见夏西南也在,忙又改口骂,“呼死他個孬种,看他回去怎么见人!”
夏西南忙劝說:“他好歹也是御前当差的人,便是陛下面前也有几分脸面的,打破相了却不大好。”他从前因为跟着不受宠的皇子怀玉,明裡暗裡被這有几分脸面便骄纵跋扈的御前常侍刘贤不知为难過多少回,讥讽奚落過多少回。怀玉因为是刺儿头,时常惹事生非,闯了大祸,皇帝会收拾他;每回闯了小祸,被责难的都是作为贴身侍从的他,而责难他的,十有*是眼前這位刘公公。眼下对着他的一张老脸,只觉厌恶不已,新仇旧恨也齐齐涌上心头,笑与众人道,“踹他腚罢,把他老人家的屎给踹出来。动作利索些,胡同口還有他老人家的车马候着哪。”
怀玉嫌吵,命人将刘贤拖到后院角落裡去整治,再将门掩上,进裡间找青叶說话。青叶正坐在床头抱着她的美人觚发怔,眼泪是止住了,鼻尖眼皮及脸颊却红成一片,嗝還是照打不误,今日是真伤到心了。
怀玉伸手欲要摸摸她的脸,她扭头避开了。
怀玉问:“還在生我的气?”
青叶便又呜呜哭出了声。怀玉在她身旁落了座,把她怀裡的美人觚夺下,低头顶了顶她的脑袋,将她整個人揽在怀裡,带倒在床。青叶抬手抓挠拍打他,把荒废许久的十八般武艺又都施展了出来,怀玉苦笑,抬腿搭到她身上,将她的两條腿都压住,不许她乱动,低低笑问:“傻孩子,你当我真会逼你喝下去?嗯?”等她哭声稍稍弱了些,又道,“今后,动辄要走的话不许再說了,连想也不许想。”
青叶擤了一把鼻涕:“适才你明明逼我来着,我的心都凉透啦。”
“傻孩子,傻孩子。”怀玉将她用力地抱了一抱,“我本也想過,若是你喝下去,便可一了百了,可省却我许多麻烦……可是一看见你的眼泪,我心裡就全明白了。我在外头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可唯独不能看见你的眼泪……放心罢,傻小叶子。”
青叶始终小声抽抽嗒嗒地哭,怀玉为她擦了几把眼泪,在她额上亲了亲,笑說:“你不是說肚子饿了么?想吃什么?我叫云娘去做。”
青叶流着眼泪,嘴裡呜呜咽咽道:“想吃药来着,你从宫中带出来的那碗药就不错。”
怀玉恨恨瞪她两眼,往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方才斥道:“傻子,可不是找打?”
青叶打着哭嗝,却還沒忘记问:“你還沒跟我說過,那是什么药呢。”
“喝了,就再也說不出倭话了,从此后只能說汉话了。我觉着你偶尔說上一两句,跟小鸟儿叫似的,怪好听的,所以才沒忍心逼你喝。”
青叶正淌着眼泪,闻言忍不住一乐,赶紧又别過脸去。半响,方转過身来,在他身上咬了一口,幽幽道:“那药泼洒在人身上并沒有吱吱冒烟,把人的皮肉烧烂。”
這下轮到怀玉失笑,问:“你那裡听来的?跟你說不是害人性命的药,只是叫你說不出倭话而已。乖,不许胡思乱想,起去做饭来给你相公吃。”
青叶点头,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拔下鬓边一支金簪,拨了拨床头的灯烛,默默坐了半响,這才掀起珠帘出去,出去之前,忽然扭头沒头沒脑地冲他說了一句:“我不要做王妃,也不要你为了我去做坏事,我還是做小老婆好了。”
怀玉扬眉,嘴裡嗤了一声,笑问:“原来你竟然想過做王妃?好大的抱负。”
青叶面皮悄悄发热,赌气跺脚道:“我沒想過!我才不稀罕,我——”
怀玉却起身跟過来,低头看着她,忽然嗤地一笑:“傻子,王妃有什么的好的?”再一挥手,“去吧去吧,弄碗面来吃吃。”想了一想,又說,“我去后院给你拔几根小葱。”
青叶正揉着眼睛,闻言忍不住又是一乐,撑开肿胀的眼皮横他一眼,径直往灶房裡去了。怀玉负手踱至后院,刘贤已然昏死,另两個人也被五花大绑着躺在地上,好巧不巧,正横躺在那一畦菜地上。
怀玉发怒:“该死,送走送走!”就着后窗的亮光,仔细查看了一番,见沒有祸害到菜地边角上的两行小葱,方才啧了一声,弯腰挑了几根长得笔直粗壮的给拔起来。
夏西南在一旁道:“地方已打探明白了,人也调度過来了……這贼厮鸟伤的不轻,臣担心,若是将他径直送回宫,只怕要节外生枝。”一面說话,一面看怀玉拔葱,知道這個活儿是他做惯了的,但眼看着他以极其熟练的手势拍打葱须上的泥土,就着亮光,一根根地仔细揪去枯黄的葱叶子时,心裡還是替他寒碜得不行,嘴角便不由得便扯了两下。
怀玉恰巧看见,遂问:“你牙疼?”
夏西南忙道:“牙不疼,就是牙槽有点酸。”
怀玉捏着一把小葱,抬脚往前院去,夏西南紧跟在后。怀玉抬头看了看天色,說道:“這個时辰,陛下已歇下了,谅他也不敢为了自己被打一事而于深夜惊动陛下,他告状也要等到明早,有這一夜,足够了,叫人把他送回宫去罢。”又问,“漠北的消息明后日差不多该到了罢?”
夏西南肃然作答:“明日之内怕是不能够……此番太過突然了些,只怕要到后日才能抵达京城。若是明日之内不到,只得請殿下忍耐個一两日,吃上一些苦头了。”
怀玉嗯了一声,又问:“我要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夏西南道:“放心,已备好了。”
怀玉把葱送到灶房裡时,青叶正灶头把鸡肉撕成條,面已和好,正放在盆裡醒着,云娘往锅裡添鸡汤,嘴裡絮絮說道:“恰巧今日熬了鸡汤,*丝面正好。”又道,“你去洗把脸歇息去罢,今日累了,這裡有我在,用不着你来忙。等好了,我给你端进去。”
青叶摇头:“不妨事,我爱做這個。有事情做,心裡才不会胡思乱想。”言罢,举袖抹了一把眼泪。云娘见状,也忙按了一下眼角。
怀玉入内,站到青叶身后,静静地看她做事情。云娘见他进去,把手中的饭勺往锅裡一丢,一把夺過怀玉手裡的小葱,呼哧呼哧地哭着跑到外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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